慕致遠在查看賬簿、文書與旁聽衙門審案之間消磨時間,無需他張口詢問,張遠便將一切放在他面前,沒有任何異常,一切都出奇的順利。算算行程,看看日期,慕致遠知道本該啓程回京了,可是他告訴自己說再等等吧,等這一戰勝利後再見那人一面。
第七日,各路剿匪的將軍陸續歸來。第十日,梁老將軍歸來。
張遠捧着文房四寶笑迎各將軍,一邊簡單寒暄,一邊奮筆疾書記錄戰功。待見到梁老將軍與梁文錦時,笑眯眯地道:“恭賀老將軍旗開得勝,將軍早已命曠達向朝廷報喜,封賞已在路上,不日將到達漁陽”
梁老將軍翹着鬍鬚,睜大虎目狠狠地瞪了張遠一眼,涼涼地道:“曠達算無遺策,老夫甘拜下風。但是,這事不厚道,要老夫出兵,一紙軍令便是,何必拿犬子做誘餌”
“讓老將軍受驚是曠達的不是,這不爲了給老將軍壓驚,將軍親自去漁陽坐鎮了。”張遠似笑非笑地道。
梁老將軍腳步一個踉蹌,低聲驚呼:“此話當真老夫怎不知”
“不信,您可以問問慕大人。”張遠挑眉笑道。
“曠達所言不虛。”慕致遠微笑道。
“漁陽只留了五萬兵馬,不行,老夫得即刻回漁陽”梁老將軍轉身便往外走。
“您就安心地在這候着吧,要是不放心就讓小梁將軍去看看如何”張遠一把扯住梁老將軍,低聲笑道,“若您這時候趕回漁陽,等將軍回來或許會有新的部署,您到時候還得回涼州,這豈不是多此一舉”
梁老將軍這才作罷,只得派梁文錦前去迎秋驚寒。
當日傍晚,風雪肆虐,舉目望去,一片銀裝素裹。
賬房之內,爐火燒得正旺,薰得人懶洋洋的。慕致遠一手執着筆,一手翻着案上的賬冊,擡頭看了看多次添茶水的張遠,低頭抿了一口,齒頰間佈滿苦澀,火候不對。
“曠達這是在擔心秋將軍”慕致遠輕聲問道。
“這天寒地凍的,將軍的腿寒恐怕又犯了,更令人擔心的是左老將軍。”這時候的張遠極爲溫和,眉間攏着淡淡的愁緒和淡淡的溫情,如同一位長者正在擔心外出的兒女,又如一位絮叨的管家正在擔心風雪夜歸的主子。
“有沈將軍跟隨着,曠達何必憂慮。”慕致遠緩緩地笑道,卻避重就輕,沒敢提左老將軍。
“人老了,大概都會這樣吧。”張遠低聲嘆道,鬢角白髮寥寥,醒目而刺眼。
“又是一個華髮早生的,又是一個有故事的人。”慕致遠心中嘆道,喉頭滾動,終究還是不忍去問那背後的故事,故作輕鬆地笑道,“梁老將軍若是聽到曠達這話,定然是不依的。”
庭院中響起了一陣有規律的馬蹄聲,彷彿裹着馬蹄,聲響僅僅蓋過雪花的簌簌之聲,可是在格外安靜的將軍府卻如同平靜的湖面投下了一顆石子,盪漾出一圈圈漣漪。張遠離席而起,打翻了茶杯,發出清脆的聲響,也就僅僅是這一會兒的熱鬧,之後卻是安靜。這安靜與府中先前的安靜有些許不同,先前是壓抑的,這時候是沉穩的,因爲這府邸迎來了它的主人。
秋驚寒下了馬車,低低地咳了幾聲,解下披風,抖落雪粒子。張遠已經笑容滿面地迎了出去,接過披風,遞上狐裘,低聲笑道:“將軍回來了”
“漁陽大破北狄,攻下丘戎,斬敵十萬,敵首伏誅,左老將軍居首功。”秋驚寒接過狐裘,頓了頓,啞聲道,“然,左老將軍年事已高,歸途中墮馬而傷,不幸殞命。曠達,即刻上表朝廷,併發訃告於燕北各州府,召回各路駐軍的主將,安排七日後的喪葬儀式。”
冷清寡淡的語氣一如過往,如泉水激石,泠泠作響,震落了枝頭厚厚的積雪。
庭院中,迴廊裏只留着張遠那飽含着痛惜和壓抑的寂寥迴應。
張遠請示過慕致遠後,開始着手喪事,儘管一切從簡,然而畢竟繁瑣,一條條吩咐從張遠的口中傳出,整個將軍府有條不紊地運轉起來了。這時候的張遠,就如同將軍府的管家,需要操持內內外外的大大小小的事情。
當夜慕致遠沒再見到秋驚寒,只是將軍府的燈火亮了一夜,隔壁院子低沉渾厚的壎聲響了一夜。秋驚寒成全了左老將軍,可是誰又來成全秋驚寒呢。
從第二日伊始,各州、郡、府、縣前來弔唁的人絡繹不絕,接待的人是以張遠爲首的一衆幕僚。靈堂裏弔唁的人走了一波又一波,跪拜、燒紙,秩序井然,與別處不同的是沒有孝子,也沒有呼天搶地的哭聲,卻不失安靜肅穆,沉重莊嚴。
第六日,西北太守崔昊與都督百里瞻風塵僕僕地趕來,崔昊對張遠說的第一句話就是:“將軍還好吧”
張遠臉上終於有了一絲熟悉的笑意,低聲道:“有勞崔大人關心。將軍自從回府後,就沒再出過院子,除了沈將軍,誰都沒見。”
崔昊點點頭,表示瞭然,與百里瞻一同去靈堂祭拜。在靈堂上,見到慕致遠,一番寒暄後,一同去找秋驚寒。
秋驚寒的院子與慕致遠想象中截然相反,他本以爲像秋驚寒那樣精緻的人,生活起居必然也是精緻到無可挑剔的。可是沒想到,門前幾株翠竹,院中枯草遍佈,寒梅一片,除此之外,還有幾棵光禿禿的梧桐樹,再無其他。整個院子寂靜、荒蕪,如同她本人一般清冷,如她名字一般肅殺。
黑妞端着托盤愁眉苦臉地往外走去,待見到崔昊時,立刻眼睛一亮,彷彿看見了救星一般,低聲求道:“崔大人,您快去看看公子吧。公子已經三天不喫不喝了,再這樣下去如何了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