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趣閣 > 臉譜下的大明 >第六百八十九章 沉默
    這個時代沒有電話,沒有微信,沒有伊妹兒,從寧波到北京,遠邁萬里之遙,信息交流非常的不方便。

    所以,錢淵在做決定,在做關於京中任何事的決定前,都需要考慮再三,參考一個人的意見。

    徐渭。

    雖然外人皆言隨園中盡皆俊傑,如孫鑨、諸大綬、楊銓、陳有年、吳兌、冼烔都名聲在外,又有錢錚、潘晟這等資歷深的京官,但現在能助錢淵一臂之力的,只有徐渭一人。

    徐渭也是隨園中知曉錢淵祕密最多的那人,很多事情錢淵只能託付給他……當然了,即使如此,錢淵也有很多事隱於水面之下,這一世的他永遠不可能毫無保留的信任任何人。

    從第二天開始,錢淵如往常一樣起身穿衣,洗漱喫飯,出門公幹,但小七很快發現了丈夫的異常。

    這很正常,畢竟是枕邊人,總能從那些外人不知道的細節中揣摩到什麼。

    但第二個發現錢淵異常的人有些奇特,居然是林烴,似乎這個少年郎對周邊環境、氛圍有着異於常人的敏銳觀察力。

    看着錢淵翻身下馬,目不斜視的從自己身邊越過,大步走入正廳,林烴確定,錢淵的異常在於沉默。

    沉默不是啞巴,沉默也不是示弱。

    錢淵的沉默夾帶着複雜的情緒,他似乎在等待什麼,他似乎在積蓄什麼,似乎有什麼即將迸發。

    看似風平浪靜,實則波濤洶涌。

    最直接的證明就在於,如今的錢淵似乎缺乏耐心。

    在梁生的指引下,林烴攀爬上二樓,臨窗桌邊兩碟小菜,一壺溫酒,兩個酒盞。

    “龍泉公。”林烴行了一禮,擡眼看去,錢淵正在臨窗遠眺,外間星星點點的萬家燈火似乎比任何事物都更有吸引力。

    好久之後,錢淵轉身坐下,端起酒盞一飲而盡,“想通了就說,沒想通……明日啓程赴京趕考吧。”

    林烴有些委屈,前幾日還說可以在鎮海多盤桓些日子,現在卻要趕人了……難不成是發現我有好逑之心?

    “嗯?”

    “龍泉公,紅薯、洋芋試種當由戶部指派,縱一省巡撫也無能爲力,但福建致仕士紳上書朝中……以延平府、邵武府、建寧府三府之地試種新物,或朝中會允許。”

    這個答案出乎錢淵的預料之外,若無對朝中局勢的清晰認知,很難做出這樣的答覆。

    錢淵拾起筷子,夾了筷菜慢慢嚼着,側目看來,眼神冰冷犀利,“戶部、六科並都察院南下查驗紅薯事,李時言如何說?”

    林烴心頭一動,知道埋藏在自己內心深處的猜測只怕撞了個正着,忙躬身道:“適時未見邸報,未聞聲訊,李公便未提及。”

    錢淵不爲所動,緩緩道:“赴京趕考,正月初一動身實是不妥,難道貞耀不是特地來鎮海的嗎?”

    哎呦喂,您疑心病真是夠了……林烴也是欲哭無淚,哀嘆道:“直到抵達鎮海,才知紅薯、洋芋事確鑿無疑,原本真的只是順道拜訪龍泉公。”

    錢淵沉默下來,片刻後才端起空空如也的酒盞搖了搖,林烴趕緊上前斟酒,猶豫了下給自己也斟了杯酒。

    “也是,是錢某想多了。”錢淵輕嘆道:“李時言性烈如火,以氣自豪,可另尋他法,絕不會繞着彎子讓個小輩來求我錢展才。”

    又抿了口酒,錢淵嘆道:“但如此一來,事反而難辦了。”

    “龍泉公此言何意?”

    錢淵冷笑道:“李時言尚能飯否?”

    “還算康健。”林烴小心翼翼道:“雖鬚髮皆白,但中氣十足,聲音洪亮。”

    “嘉靖三十五年,李時言大敗,都言前事不忘後事之師,也不知李時言可有此感。”

    林烴閉上了嘴巴,只靜靜聽着對面不快不慢的講述。

    “嘉靖三十四年,錢某入京覲見,在陛下面前旁敲側擊,力薦胡汝貞代楊裁庵出任浙直總督……”

    林烴知道楊裁庵指的是胡宗憲的前任浙直總督,嘉靖二年進士的楊宜。

    “旁人都道錢某得罪華亭,卻不知李時言恨之入骨,楊裁庵有治世之才,卻無統軍之能,落敗已然不可避免,李時言力薦時任應天巡撫的曹邦輔出任浙直總督。”

    “從那之後,李時言視錢某爲敵,幾番挑刺,就連隨園士子選官也多受打壓……”

    錢淵拾起酒盞,意味深長的說:“貞耀,你說說看,他李時言肯承錢某這份人情嗎?”

    林烴不知曉如何作答。

    李默三年多前敗北,罷官歸鄉,但自去年福建倭亂四起,李默毀家殺倭,堪稱豪烈,嘉靖帝兩次下旨褒獎,再加上當年李默舉薦的林庭機調任禮部侍郎,兼重修《興都志》,李默已然有復起之像。

    上書朝中,建言於福建受災三府試種紅薯、洋芋,解鄉梓糧荒春耕之難還是小事,關鍵是,這是李默正式復起的契機。

    如果李默真的因爲這件事正式起復回京,那真的會欠下錢淵一個大人情。

    李默那般性情……欠下這種人情,得嘔死!

    “還來得及嗎?”錢淵突然問。

    林烴掐指一算,“來得及,距離春耕節還有大半個月,晚輩已然問過,紅薯以藤蔓種植略有不便,還是洋芋方便,切塊發芽後就能種植,畝產至少十石,一戶六口,只需……”

    “問的是你赴京趕考來得及嗎?!”錢淵不客氣的打斷道:“李時言那性子……撞破南山不回頭,若無人勸,他肯接過錢某遞去這根杆子?”

    “晚輩……”林烴一時愕然,讓我去勸說李默?

    “你不去,難道錢某親自去?”錢淵目光如針一般刺在林烴的臉上,“或者說,讓福建巡撫吳惟錫去?”

    “惟錫兄去,和錢某親自去,有何區別?”

    錢淵長身而起,揮袖道:“如今朝中,分宜、華亭黨爭慘烈,錯過這次,他李時言未必還有機會!”

    “難不成他還指望自己的好學生?”

    “當年阮鶚於嘉興府大敗,陛下嚴詞訓斥陸文孚,錦衣衛指揮使腦門青了一個月!”

    “原話轉告,錢某此舉非爲他李時言!”

    林烴怔怔的待在那兒,想了好一會兒也沒想明白,最後長長作揖行禮,“無論如何,閩人當謝過龍泉公……”

    錢淵伸手扶住林烴的肩膀,正色“私人何以爲國事相謝?”

    “錢某自然有其他打算,貞耀無需過於在意,紅薯、洋芋已然計數匯合,從台州、紹興、寧波挑選老農百名,此行還要拜託貞耀。”

    “兩浙百姓是人,閩人亦是人。”

    最後一句話打動了林烴,的確,無論如何,眼見路旁屍骨,眼見村無人煙,眼見流民哀嚎,他們終究也是人。

    這時候低低的呢喃傳來。

    “可惜,可惜……不是每個上位者都將他們視爲人……”

    “肉食者鄙,肉食者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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