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趣閣 > 臉譜下的大明 >第一百六十六章 送別(下)
    亭子裏陷入一陣沉默,錢淵泰然自若的直起身,張經忍不住轉頭看了眼周宏正,雖然還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因爲什麼罪名被召回京都,但這松江秀才在錦衣衛面前如此大大咧咧,實在是出人意外。

    依靠在柱子上的周宏正沒有說話,只似笑非笑的看着錢淵。

    錦衣衛消息靈通的很,他很清楚,王江涇大捷是朝中公認的,而張經的罪名和這場大捷並沒有直接關係……甚至從某個角度來說,正是王江涇大捷造就了張經如今的慘狀。

    錢淵沒有停下,繼續說:“雖然誘敵深入其實是敗筆,倭寇連敗諸路官兵攻蘇州城,之後又分兵劫掠常州府、通州府……但是!”

    頓了頓,錢淵加重語氣道:“自嘉靖二十八年,倭寇侵襲東南沿海,從台州府、紹興府、寧波府到松江府、蘇州府、嘉興府,衛所兵不堪戰,往往遇敵則潰,生民塗炭,水深火熱,萬民哀嚎。”

    “王江涇大捷,實是自抗倭以來第一勝戰。”

    “張經張廷彝這個名字,註定將在史冊中留下印記。”

    沉重的喘息聲傳來,張經蒼白的臉龐上閃過一絲不自然的紅暈,對他這個相對單純的傳統士大夫而言,生前立功,死後留名,這幾乎算得上他終生最高的目標了。

    一旁的周宏正用古怪的眼神打量着錢淵,這個松江秀才看似年輕,但絕不是個意氣用事的人,今天突然現身送別,難道就是爲了說這些恭維話?

    “但是,大捷之後,主帥易位,必然士氣大落,客兵又不能久駐東南。”

    “徐海尚未被擒殺,汪直在日本佔地自號徽王,麾下數萬倭寇……”

    “所以,倭寇復燃幾乎不可避免。”錢淵輕聲道:“半洲公可有對策?”

    周宏正忍不住用力咳嗽兩聲,拜託,你錢展才當我這個浙江錦衣衛千戶是死人啊?!

    這些話難道不應該是竊竊私語?

    張經也敏銳的發現,錢淵坦然自若的在錦衣衛面前說起這些……這廝今天的目的絕不單純是來送別的,於是他閉上了嘴巴。

    錢淵無所謂的聳聳肩,“半洲公任浙直總督,掌六省兵馬,又調廣西狼兵。”

    “雖然半洲公當年征戰廣西,多和土司交好,永順、歸順、保靖狼兵無不唯半洲公馬首是瞻……”

    “但狼兵並不是半洲公的。”

    這次不僅僅是周宏正,張經也聽得懵懵懂懂。

    “狼兵在東南沿海最富戰力,王江涇一戰也立下大功,但他們也劫掠百姓,騷擾村舍,甚至殺人越貨,昨日傳來消息,永順州狼兵在嘉興縣外劫掠百姓,險些和浙西參將湯克寬火併。”

    錢淵看了眼張經,又側頭瞥了眼周宏正,緩緩道:“唯有瓦老夫人所率田洲狼兵,衝鋒在前,斷後在後,奮不顧身,死戰倭寇,又軍紀嚴明,秋毫無犯。”

    將茶盞的殘茶潑了,錢淵提起茶壺斟了兩杯茶往前推了推,“倭寇復燃,客兵中唯有田洲狼兵能擔此重任,還望半洲公明鑑。”

    張經心裏模模糊糊,但依稀聽出了點意思,雖然至今還不知道自己爲什麼被召回京都,但可以肯定,狼兵劫掠百姓很可能是罪狀之一,更何況外人一向將狼兵視爲自己最爲倚重的客兵。

    張經一倒,朝中諸公必然不會允許狼土兵還停留在東南沿海,說的更直接些,下一任浙直總督、浙江巡撫也不希望看到一支自己幾乎無法掌控的部隊。

    這松江秀才的意思很簡單,他希望張經能夠保下這支田洲狼兵。

    從小處說,有田洲狼兵在,松江府很可能安全係數大增,這對華亭人氏的錢淵很有好處。

    從大處說,有田洲狼兵在,倭寇多少會有些忌憚,這會給下一任浙直總督留下整合軍備的時間和空間。

    從本質上來說,錢淵的請求是爲公,不爲私。

    從手段上來說,錢淵之前的恭維只是鋪墊。

    所以,錢淵並不避諱浙江錦衣衛千戶周宏正,他甚至希望後者將這番話報上去,那位身負奇才的陸炳想必是能看得清楚的。

    長久的沉默後,張經抖着手拿起茶盞抿了口,低聲道:“朝中不會允許狼兵久駐東南。”

    “晚輩知道。”

    “募兵制勢在必行,老夫原計劃讓俞大猷、盧鏜在嚴州府招募新兵訓練。”

    “但新兵短時間內難當大任,所以才需要田洲狼兵擋一陣。”

    “瓦氏肯?”

    “晚輩去勸,如若補給、賞銀都能到位,理應不難。”錢淵慢條斯理道:“但首要的是,田洲狼兵和永順、歸順等地狼兵是不同的。”

    錢淵的意思很明顯,必須讓朝廷清楚,田洲狼兵是乖寶寶,不是永順狼兵那種熊孩子……而這些,朝廷很可能會直接採用張經的供詞。

    張經眼中透出複雜的神色,久久盯着錢淵的雙眼,良久後拿起茶盞一飲而盡,起身嘆道:“小小秀才,儘早登科吧。”

    看着張經緩緩起身離去,錢淵拱手行禮,這位老人雖然有着這樣那樣的缺點,雖然眼神不太好使,雖然氣度狹窄,雖然一度驕橫,但總歸保持着一個傳統士子的心性。

    張經飲下這杯茶,這是無言的承諾,錢淵這一禮並不爲過。

    “真是有膽有識。”周宏正走進幾步笑道。

    “怎麼說?”

    “能在錦衣衛面前如此坦然的並不多,還琢磨着要透過錦衣衛往上遞消息的人更是少之又少。”周宏正小聲說。

    毫無疑問,周宏正看穿了錢淵的心思,錦衣衛出動押送張經、李天寵回京,他們自然是下昭獄,那必定會過陸炳的手。

    錢淵毫不避諱周宏正坦然直言,自然是希望他將這一切報上去,陸炳是朝中對嘉靖影響力最大的幾個人之一。

    其實這也是錢淵無奈之舉,爲了鎖死聶豹的入閣之路,徐階、嚴嵩一起出手對付張經,而陸炳是唯一的選擇。

    真希望史書上陸炳“折節士大夫,未嘗構陷一人”的評價不太離譜。

    錢淵沒有解釋什麼,微微側頭,視線落在石桌上。

    正要離開的周宏正哈哈一笑,邁步過去拿起茶盞一飲而盡,擦擦嘴角道:“本官是浙江人。”

    看着兩輛馬車離去的背影,錢淵在心裏久久嘆息,僅僅半年,張經和歷史上一樣離去,接下來應該就是胡宗憲的時代了,他能夠擔當重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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