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趣閣 > 臉譜下的大明 >第兩百二十三章 面聖(二)
    嘉靖可能是明朝歷史上最聰明的一個皇帝,要知道明成祖朱棣靖難得位後,乾的第一件事和他侄兒一模一樣,削藩。

    所以明朝中後期的藩王基本上都被養廢了,而意外登上皇位的嘉靖從一開始就展現了超凡的政爭手段、堅韌不拔的意志,這證明了他資質不凡,極有天賦。

    但是,畢竟沒有經歷完善的儲君養成經歷,嘉靖帝在很多方面都顯示出和祖宗、後人不同的思維模式。

    比如,嘉靖帝在很多事情的處置上,很大程度是隨心所欲的。

    最早的方獻夫,之後的張璁、夏言,再到現在的李默,無不是嘉靖帝一朝賞識,在極短時間內就連連簡拔上位。

    換句話說,只要是入了嘉靖帝的眼,那麼很容易就能飛黃騰達。

    當然了,如果被嘉靖帝厭棄,一朝敗落也會非常迅速,歷史上的李默今年氣勢洶洶,但就在第二年被嘉靖帝關入昭獄,鬱鬱而終。

    所以,嘉靖帝如今非常喜歡面前的這個少年郎,口齒清晰,言之有物,更兼氣度不凡,長相英俊。

    好吧,嘉靖帝就是個顏黨,這些年得其寵愛的臣子,基本就沒有長得醜的……就算身材短矮的徐階也算眉清目秀。

    “松江案首,南直隸鄉試中舉,陸樹聲的門生。”嘉靖帝輕笑道:“想必明年春闈應是手到擒來。”

    呃,錢淵沒聽懂,還在發愣,邊上的黃錦手掩着嘴嗔道:“傻了啊,進士是天子門生。”

    “噢噢,學生謝陛下隆恩。”錢淵趕緊拜倒。

    嘉靖帝哈哈笑着招手示意錢淵起身,“遭遇大變十餘日後,還能在南直隸鄉試中登榜,不愧是少年才子。”

    錢淵能說什麼……只能儘量擠出一個靦腆的笑容。

    嘉靖帝收起笑容,沉吟片刻後問出第一個問題,“太平府夜戰全殲倭寇,到底是誰領軍?”

    “無人領軍。”

    錢淵的回答非常迅速,也非常出乎嘉靖帝的預料之外。

    微垂眼簾盯着地上的金磚,錢淵開口道:“其實這個問題換個問法是有答案的,那夜,到底是誰殺了那股倭寇。”

    頓了頓,錢淵擡起頭,用平靜的口吻清晰的吐出,“是學生。”

    這些日子最困擾嘉靖帝的問題就是這個,倭寇跋涉千餘里奔襲南京,到底是誰剿滅了這股倭寇,是浙江巡撫胡宗憲?還是應天巡撫曹邦輔?

    南京遞來的消息紛亂雜陳,有替胡宗憲表功的,有替曹邦輔說話的,還有大罵魏國公徐鵬舉的。

    其實這個問題的答案並不能決定是胡宗憲還是曹邦輔來接任浙直總督,但嘉靖帝絕不希望自己被臣子戲弄。

    嘉靖帝常年居於西苑修道,極少召見朝臣,但他的性格決定了,他總是試圖掌控一切……這也是嘉靖一朝,錦衣衛勢力如此龐大的主要原因。

    關於這個問題,嘉靖帝有過無數種猜測,也看過陸炳送上密奏中東南流傳的各種流言,但他怎麼也想不到,最不可能的猜測纔是真相。

    “百餘倭寇……”一旁的黃錦都結巴了,“據說死在他們手中的軍民愈五千,你……你一個人……”

    “百餘倭寇自海鹽登陸襲北新關,跋涉千餘里抵達太平府時,還剩真倭三十九人。”錢淵不快不慢的說道:“就我一人,一柄匕首,殺三十二人,隨後田洲狼兵入村。”

    嘉靖帝眯着眼盯着錢淵,他不認爲這個少年郎會在自己面前撒這種很容易被戳破的彌天大謊,但他需要一個解釋。

    “說起來也簡單。”錢淵慢條斯理的說:“倭寇也是人,是要喫飯喝湯的,學生下了藥。”

    “噗嗤!”

    一旁的黃錦沒忍住笑出聲來了,去年臨平山一戰俘虜四百倭寇,這是抗倭以來俘虜人數最多的……之前最高紀錄是十三人。

    黃錦猶記得當時陸炳面奏說起臨平山一戰內幕時的扭曲面龐,也記得當時嘉靖帝的放懷大笑。

    “故技重施……”嘉靖帝臉上也浮現出絲絲笑意,“下了藥,然後一個人順利的殺盡倭寇?”

    “當然沒那麼輕鬆。”錢淵舔了舔嘴脣,“那是催人入眠的藥,放在綠豆湯中,半夜起身,手持匕首……”

    “手捂嘴後匕首刺胸……渾身染血,狀如惡魔……”

    “記得那夜月光皎潔……”

    看着這少年郎漸漸斂起的眉頭,黃錦嚥了口唾沫,腦海中無端浮現出一幕,月光灑遍村落,血人一般的少年郎手持匕首,漫步在村中小道上,身後盡是屍山血海。

    “記得殺了三十一真倭,恰巧碰到倭寇首領起夜。”錢淵眼中不自覺閃過一絲冷意,“此賊武藝高強,兇悍暴虐,手中不下千條性命。”

    雖然這少年郎就坐在面前,嘉靖帝卻不由自主的緊張起來,“後來呢?”

    “匕首刺肩,糾纏翻滾,三記頭槌。”錢淵咧嘴一笑,“然後……學生咬死了他。”

    空蕩蕩的後殿陷入沉默,似乎有冷風順着縫隙鑽入盤旋在三人左右,黃錦瞄了眼錢淵那一口森森白牙,趕緊扭過腦袋不敢再看。

    “此舉一旦傳出,天下有幾人肯與學生相交?”

    “但學生不敢欺瞞陛下。”

    嘉靖帝神色微動,的確如此,士子殺倭能享譽美名,但親口要死倭寇……名聲還有,但未必全都是美名。

    “倭寇橫行千里,燒殺搶掠,隨意殺戮手無寸鐵的百姓,所過之處無不生靈塗炭,哀嚎遍地。”

    錢淵已經有點哽咽,話語斷斷續續。

    “學生親眼目睹,學生親耳所聞……”

    “尚未學會說話的孩童,年邁猶下田勞作的老農……”

    “父喪子,兒喪母,夫喪妻……”

    錢淵起身拜倒在地,“學生只恨不能將其千刀萬剮,只恨不能食其肉,喝其血……”

    大滴的淚珠墜落在金磚上,本以爲自己只是在表演的錢淵心裏瀰漫着恨意和悲哀,那些自己努力忘記的一幕幕,只怕這輩子都會纏繞着自己。

    嘉靖帝霍然起身,幾步走過來,親手將錢淵扶起,甚至還親近的拍了拍錢淵已經有些潮溼的手背以示安慰。

    “一介生員,年不過二十,眼見慘狀,不顧自身安危,毅然殺倭,別說只是咬死,就算是食其肉,喝其血,也是理所應當的。”

    “謝陛下。”清醒過來的錢淵再拜倒在地。

    “起來吧。”黃錦趕快過來扶起錢淵,“來來來,喝杯茶。”

    “謝黃公公。”

    “應該的,咱家雖然奴婢之身,也佩服此番壯舉,日後有人說三道四,咱家甩他大耳刮子。”黃錦笑嘻嘻的又問道:“咬死了那廝,剩下的倭寇呢?”

    錢淵捧着茶繼續說:“也就是學生運氣,本以爲要命喪倭寇之手,所以才下了狠心讓那倭寇首領陪葬……剛好那夜狼兵夜襲,全殲剩下的幾個倭寇。”

    “田洲狼兵?”平復心情的嘉靖帝追問道:“是何人領兵?”

    錢淵猶豫了下,苦笑道:“田洲狼兵頭目鍾南,但實際統兵的……是學生召集的護衛的頭領,所以適才說,無人領兵。”

    “護衛頭領?”

    “自三年前倭寇亂起,學生召集數十護衛,大都是松江佃戶子弟,崇德、嘉定、臨平山諸戰皆頗有斬獲。”錢淵仔細解釋道:“爲首的頭領是台州人楊文,此人雖然年輕,但腹有韜略,通曉兵法,勇猛善戰。”

    “台州是倭寇侵襲次數最多的府洲,楊文整日憤恨,每每逢倭都奮不顧身,吳淞總兵俞大猷、浙江遊擊戚繼光都曾想召其從軍,只是三年前楊文遭難爲學生所救,所以不肯離去。”

    “自學生被倭寇擄走裹挾,楊文率護衛和田洲狼兵一路追擊,期間是他主事。”

    將功勞推到楊文頭上也是無可奈何的,鍾南是胡宗憲親口派遣的,錢淵實在不想在沒有任何跡象的前提下,在胡宗憲和曹邦輔之間做出選擇。

    而王義……萬一嘉靖帝來了興致召見,再萬一被認出是曾冼舊部……爲保證萬無一失,錢淵才索性讓王義這次沒有隨他入京。

    嘉靖帝又問了幾句,才長嘆道:“天下不缺忠勇之士,爲何東南倭亂遲遲不息?”

    錢淵閉上了嘴巴,自個兒的問題還沒有說完呢。

    果然下一刻,黃錦問出了最讓外人疑惑的一個問題。

    “徽州府至太平府,近千里路,倭寇裹挾卻……而且你還能得倭寇信任,爲其裹傷,爲其料理食宿?”

    錢淵打點精神,“不敢欺瞞陛下,此事自有緣故,不過說起來就話長了。”

    嘉靖帝坐下抿了口茶,擺出了一副聚精會神聽評書的架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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