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人聲音在他聽來都十分遙遠，他根本不想去傾聽，也不想辨認。
明明她就在他懷裏，但不知道爲什麼，他總覺得，好像一場盛大的宴席散去，他還站在原地想要停留，但衆人已經走遠，晴貴妃也在衆人之中，暮色深濃，無法再辨認，也不會再相逢。
永遠不會再相逢。
楚匡義不知道自己是怎麼鬆開了手，又被人擡了出去。
只記得當時喜公公一直在他身旁哭，反反覆覆只重複一句話：“皇上，您快鬆手吧，太醫說了，娘娘已經足月，說不定這孩子還能取出來……“
孩子。
晴兒的孩子。
楚匡義高熱了兩天兩夜，燒得人都糊塗了，夢裏迷迷糊糊閃現過無數的場景，彷彿是又活了一生。
他又夢見自己很小很小的時候，見楚和鈺的舅舅從宮外給他帶了一根關東糖，他羨慕得緊，眼巴巴地看着，卻被一把推開。
他回去和母妃說，母妃卻說：“楚和鈺的母妃家裏權勢煊赫，你不能和他比，所以你要更努力一些，叫你父皇更喜歡你一些纔行，你想要的東西，總有一日你會通過自己得到的。”
他謹記於心。
可是母妃騙了他。
一直到他做了皇帝，都沒有喫到關東糖。
他已經不想要那東西了，卻總還是在心裏惦記着。
若是叫人知道堂堂的楚國皇帝居然喫那東西，不知道會被多少人笑話，羣臣也會看不起他。
他自己學會了控制自己的慾望，自己將自己關在了牢籠裏。
他本來以爲，自己會就這樣過一輩子。
和楚國所有的帝王一樣，如果遇不到什麼大災大難，便做一個平平常常的君王。
直到他遇見了晴貴妃。
若我從來不曾見過光明，我本以爲我就身處光明。
晴貴妃像是一道光，忽然闖進了他暗黑的生活。
藉由這道光，他纔看清，原來他一直被關在一個黃金籠子裏。
他拼命想要把這道光留下，但是他終於懂得，他其實才是那黑暗的中心。
像是海里的漩渦，吸引着一切，毀滅着一切。
他又夢到了自己初見晴貴妃的場景。
他說：“我們一輩子都不要分開。”
晴貴妃笑着點頭，她說：“好，我們一輩子都不分開。”
楚匡義伸手過去，想要抱住她。
他想要確定她的誓言是不是作數。
可就在這時候，他忽然聽到有人在喊他。
“皇上！皇上！”
是喜公公的聲音。
楚匡義心頭忽然涌上一陣巨大的不安。
他死命抱緊了晴貴妃，想要拉着她逃離。
晴貴妃素來都是柔柔弱弱的，但是這一刻，也不知道她從哪裏來了這麼大的力氣，徑直掙脫了他的懷抱，然後把他往前一推。
迷霧重重中，他只看得見她嘴角挑起，眉宇之間卻攏着一層淡淡的愁緒。
“楚匡義，你要好好的……”
“晴兒！”
楚匡義嘶吼了一聲，忽而睜開眼睛。
那一瞬間，他還沒反應過來自己到底在那裏。
喜公公又急又喜，趕緊拉着太醫道：“快來看看，皇上怎麼樣了？”
楚匡義歪頭，四下裏看了看，他的目光從一個又一個的人身上掃過。
沒有晴貴妃。
他的心也一寸一寸涼了下去。
不願意回想起的記憶在他腦海裏慢慢浮現。
原來，那並不是一場夢，全都是真的。
晴兒是真的死在了他的懷裏……
他下脣抖動了兩下，一句話也沒說出來。
“皇上，您是覺得哪裏不舒服？”太醫一邊爲他診脈，一邊問道。
從楚匡義的脈象來看，他似是有幾分心肺受損，但楚匡義直接將手抽了回去，沒讓其細細診斷，且他素來身體健壯，沒有過這種病症，太醫也不敢確定。
“孩子……”楚匡義艱難擠出兩個字來。
如果晴兒已經沒了，那麼他們的孩子是不是還活着？
太醫頓時面色一僵，下意識擡頭看向喜公公。
喜公公眨了眨眼，示意那個太醫退下。
“皇上，公主好好的呢，貴妃娘娘爲您……誕育了一個小公主，只是公主身體虛弱，所以暫時還在將養着，等您好一點，就可以去看她了。”
說這話的時候，喜公公自己也忐忑到不行。
擅自混淆皇室血脈那可是要株連九族的病，但是太醫也說了，要是楚匡義再接受刺激，只怕就活不成了。
他思來想去，還是找了個女嬰進宮。
左右只是個公主罷了，就當是皇上認了個義女，楚匡義百年之後，也不可能把皇位傳給一個女兒，如此，也沒有多大的壞處。
楚匡義合了眸，不再說話。
喜公公在一旁彎腰道：“皇上，您可聽老奴一句勸，好好照顧着您自己的身子，公主還等着您去疼愛撫養呢，公主自幼便沒了母妃，難道您就不心疼嗎？而且皇上，好多人都說，公主眉眼之間，像極了貴妃娘娘呢！”
楚匡義是因爲晴貴妃而絕望，也只有晴貴妃能讓他重新燃起希望。
他朝太醫點了點頭，喜公公總算是鬆了一口氣。
而沈宜安，則早就在晴貴妃的安排下出了宮。
她本來以爲能夠出宮就是大幸，沒想到晴貴妃還不知道什麼時候偷了楚匡義的令牌，讓那個宮女一併帶去，直接將驛館外頭的侍衛全部都撤掉了。
“姑娘，”臨分別前，那宮女對沈宜安彎腰道，“貴妃娘娘讓奴婢給您帶句話，離開京城，好好活下去。”
晴貴妃之前曾央求過她，不要記恨楚匡義，她本以爲其臨終留言，也會是這個。
卻沒想到，會是這麼一句話。
沈宜安從未見過如此良善之人，一時間心中百感交集，眼眶酸澀，差點落下淚來。
晴貴妃也許就是人間天使，而天使，本就不該留存人間。
沈宜安點了點頭，“我會的，多謝晴貴妃娘娘。”
“這塊玉佩，是娘娘送給姑娘的，這是娘娘的貼身之物，自幼就帶着的，往後，也好保護姑娘周全。”
沈宜安雙手接過，深深鞠了一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