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趣閣 > 贅婿 >第五〇二章 棄子與鯉魚(下)
    亮着燈火的烏篷船劃過不遠處街邊的小河,自竹記的樓上望下去,街道上行人來往,一輛販賣麪條和炸麪糰的小車自人羣裏過去,旁邊大樹下的小販朝路過的孩子搖晃手中的風箏。汴梁的夜色正在這片星光搖曳中變深。

    寧毅的手指敲打欄杆。

    “當初相府考慮河東路轉運副使人選時,是有幾個其他考量的。但坦白來說,河東一路,糧價上漲的情況很嚴重,這一次不同於以往,想要將賑災的事情做好,得罪的人會很多。河東路都轉運使劉從明確實是與秦相有舊的老官了,這次賑災,要他幫忙配合,他也會盡力,但這個盡力,也是有限的。”

    他稍稍頓了頓:“在官場上摸爬滾打很多年,要說爲官清廉剛直者,並不是沒有,要說一點陋習都沒染上的,那就真的少之又少了。劉大人這兩者都不沾,當然,你要說他是個壞官,也不盡然,若只是一般般的亂局,以他經營河東數年的底子,要整頓吏治,甚至殺幾個十幾個不聽話的下官,這個魄力他都能拿出來,不過,這一次,他是心有餘而力不足的。因爲得罪的人會很多,這些話是堯老先生對他的評價。”

    “所以到後來,相府這邊只能退而求其次,覺得要有一個性子剛直,最好是不怕得罪人的,去劉大人手下,只管最要緊的一條。而劉大人也會願意將這一條的權力放下來。後來秦相選擇你的時候,我本是有些意外的。但秦相那邊的理由倒也簡單。無論如何,德新你是有能力的。事情結束,就算得罪了人,受到責難、抨擊,至少也可能是免了你幾年甚至十幾年的打拼……當然,若是隻以保住位子的心態去做事,怕是會做不好差事,但你是聰明人,自然能明白我在說什麼。”

    “立恆倒是小瞧我了。”聽寧毅說到這裏。李頻笑了起來,他搖了搖頭,“這等情況下,連升幾級,自然是要做事的,我到此時若是兩面三刀,只想左右逢源平平安安往上爬。怕纔是真正的取死之道。不過立恆啊,這些都不論,我輩讀書之人,義之所至,雖千萬人而吾往。如同今日在宮內,聖上說的。這次賑災之事,不是爲當官,乃是爲百姓。得罪人也好,殺人也罷,此次北上若有半點爲自己操心的想法。我李德新都是死有餘辜了。”

    他語調不高,但神色慨然。自有一股正氣在其中。這種儒士的氣質寧毅已經不是第一次看到,對他的心情自然是明白的,便也點了點頭,過得片刻,嘆道:“這次有很多人會死,相府所求的,也就是少死一些罷了……”

    李頻皺眉道:“那立恆所說的商道,是怎麼回事?”

    寧毅道:“德新覺得這次賑災,真正重要的是什麼?”

    李頻想了想:“所謂賑災,說起來複雜,實際上我等能做到的,也不過幾點:只要能嚴肅吏治,令下頭的貪官小吏不敢在賑災糧環節上中飽私囊,糧食能發到災民手上,事情也就做成了一小半,此後嚴控市價,令商戶不得高價賣糧,有惡意哄擡糧價者,查一批抓一批殺一批,賑災基本上就會有所起色。當然,這樣一來,得罪的人自然也就不少了。”

    他說完,寧毅搖了搖頭:“大部分的賑災,說起來都是這樣做的,但這一次情況太麻煩了。市面上,是你說的民衆自發屯糧,背後哄擡的,背景深厚,你去河東路,參與的有左端佑的左家,而大頭是齊硯的齊家,他們或者不會出面,只在背後當保護傘,你想要查、抓、殺,就很難。”

    “……而另一方面,這次受災情影響的人,要領救濟的,超過一百七十萬。”寧毅道,“全國目前真正能夠調撥災區的賬面糧食,零零總總加起來不過是三十八萬石。人數上,可能還有很多沒有統計的,而糧食,呵,有很多可能還是壞賬、呆賬,我們算過,真正能拿出手的,大概也就是一半,十九萬石的樣子,兩邊的距離就要繼續拉開,到這個時候,是十個人靠一石糧食救命。”

    寧毅此時,幾乎是掰着手指在算了。李頻皺起了眉頭,事實上,此時的糧食單位,一石的重量大概在後世的一百斤有多,六十公斤左右。他聽得寧毅說道:“有關這事,暫時還沒有擺上檯面,但已經在查,要落馬一批大小官員了……”

    李頻道:“十九萬石的賑災糧……理論上來說,受災當地,應該還有很多人有存糧的。若是熬成稀粥,只爲救命,似乎……”

    寧毅笑起來:“德新說得沒錯。這些東西,我們都有反覆算過,老實說,一百七十萬人受災,那是在米價上漲時受到影響比較嚴重的人數,輕的沒有算。這批人中間,真正遭受水患被沖走全部家當的,只佔很少一部分,也就是說,這些人的一部分,可以喫存糧,可以賣房賣地,甚至於賣兒賣女,不失爲活下來的手段。

    但所謂賑災,賑濟的,原本就是最下面最活不下去的一部分人。”

    李頻沉默到這裏,道:“……還要減掉路上的損耗,官員的截留,大戶的暗中插手。”

    “這裏減一半吧。”寧毅接口,“十萬石,不考慮糧食發放不均勻的情況,德新,就算幾路的官員全都成爲不要命的酷吏,真正到災民肚子裏吊命的糧食,大概五萬石。而且糧食還不能發,只能熬成粥以後賑濟,因爲直接發只會被大戶截去更多,這中間,還有大家可以喫野菜挖樹根等等等等。總之,右相府裏合計了一下,去掉各種考量以後,全國上下,被這次糧價上漲弄得餓死的人,要超過十萬。除掉這些餓死的,在各地。有四十到五十萬人的家產田地要被大戶吞併,此後變成僕傭、佃戶、乞丐。能控制在這個數字以內,我們算是賑災得力。”

    數字說出來冰冰涼涼的,卻帶着沉甸甸的氣息。

    安靜了片刻之後,寧毅笑了笑,笑容之中也有着冰涼的嘲諷:“別以爲這是什麼大數,哪怕是江寧,到了冬天。平均每天凍死二十個人,下雪一個月,乞丐、窮人和老人凍死六百,已經算是歌舞昇平了,這個數字不包括正常死亡。江寧是大城,其它州人會少一些。武朝上下,一個冬天。也得凍死十萬人。這次大災,說餓死十萬,那是樂觀態度,弄得不好,三十萬五十萬也有可能。”

    李頻想了許久,方纔聲音乾澀地開口:“相府準備怎麼做?”

    “行政與商業得齊頭並濟。但商業得是主流。”寧毅沒有多少猶豫,“真正被餓死的,是那些已經沒有任何家當的人,賑災糧熬成粥以後施放,要救得也就是他們的命。家中尚有財產的。他們可以自己買糧,哪怕賣田賣地。命總能保住。”

    他說着,搖了搖頭:“老實說,這些地方缺的糧沒有想象的那麼多,顆粒無收的現象是有,但更多的是因爲大家都開始屯糧導致的糧價虛高,河東路以前的糧價一石不過兩貫半,現在三十兩一石,番了十倍了,但市面上仍舊沒有多少糧食流通,大家還在等着漲。救命糧,一旦下雪,最後番到什麼程度都有可能,真到那個時候,一部分人餓死,一部分人就要造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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