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趣閣 > 微小說與小小說 >150.毒蛇纏心七百日
    一九七四年,一個念頭像冰冷的毒蛇一樣纏住了我的心:“我要被槍斃了”

    當時我已勞動四年,由知青抽調代課,由於主管教育的吳吉義書記下隊檢查工作,看到我的備課本,非常賞識,並召來全公社中小學教師聽我的課,已經轉正爲正式民辦教師。

    但青年人是永不知道珍惜與感恩的,剛剛從繁重的勞動解脫出來,就開始大量舞文弄墨過去也零星寫一點並且信口開河沒有忌諱。

    文稿在知青朋友中傳來傳去,終於搞丟了一篇足以判我槍斃的反動散文詩棺材國說是有人要把國家弄成一口黑暗的棺材,棺材上只留下女皇的皇冠。

    那天到縣城買書。那時沒有公交車,二十里路照例步行,返回前到北街餐館吃麪,發現一個同校不同年級的女同學在那裏當服務員,她一見我,竟脫口而出:“天啊,怎麼變成這樣臉都變形了”語氣非常喫驚。

    想當年我是學霸,學校裏誰都認識我。

    回到家急忙拿鏡子一照,果然五官不似昔日,滿臉黑氣可見我每天每日害怕到了什麼程度“槍斃”,這野蠻血腥的字眼,過去從來不曾出現在我這出身書香之家者溫和寧靜的心間

    我於是慌了,去找當天陪我去縣城的那個朋友,讓我一生都感到意外的是,他不但不安慰解勸,反而添油加醋,對我百般恐嚇,他繪聲繪色地說道:槍斃現行反革命不是那麼簡單,我親眼看見槍斃幾個:五花大綁,插斬標,魚鉤鎖舌頭魚鉤有倒須,你休想呼反動口號,越動穿得越緊槍斃之前,要遊街示衆“

    他說得幾乎陶醉,我卻已冷汗滿身我知道他說的是當時槍斃現行反革命的儀式,我尤其恐懼遊街示衆,我懼怕萬人圍觀的孤獨,我怕丟醜

    我最怕的,是驚嚇到本已被鬥得筋疲力盡的父母。

    父母都在勞動改造,白天扛木料、搬磚、從頭學習挑大糞、餵魚、喂牛、種莊稼,晚上站在凳子、桌子上挨鬥爭,父在五七幹校,母在學校建築工地他們只不過是解放前的校長、教師而已。

    文弱書生的他們幾乎一生挨鬥,受盡勞苦與欺凌,從知識分子思想改造到整風反右到到1963和1966開始的兩場大運動,他們的校長職務在50年代初早早被剝奪,全不管他們都是內行,全不管他們對開闢地方教育貢獻巨大,到十年浩劫連講臺也不讓上,讓他們幹苦力

    我知道他們有多高尚,我知道他們的修養有多深厚他們在我還不識字的時候就給我朗讀那些高尚的作品

    我怎麼忍心在他們眼皮底下被槍斃

    我決心逃走,到別的地方去被槍斃

    我住在一家農戶新修的轉合水瓦房的西邊那間,還沒有裝板壁,用舊曬墊圍了一圈,上面一米高左右沒有封頂,四面透風,晚上常有星月相伴,頭上的山坡,正對着腦袋的位置,是一座墳和一棵好喫的李子樹,在牀上都能看見。

    房東的小兒子讀中學,突然放着新房間不住,在我隔壁也沒有裝板壁有石磨和風車那間緊貼着我這間的轉角處,在我頭頂上用新木板搭了一個鋪,還點上一盞小油燈,每天從木梯爬上爬下,不厭其煩。

    如果忽略高度,我和他每天晚上僅隔着一米左右的距離,我睡覺的每一個動作他都看得一清二楚。

    這又發生在我文稿丟失後,他和我又沒多少內容可以交談,每晚幾句話。

    我決定到涼山去。

    我將家中那有葡萄圖案的果綠色塑料布鋪在地下,把被蓋、火鉗、菜刀、菜板、衣服和一大包文稿一股腦放上去,捆成一個很大很大的包裹。

    那個放文稿的綠色大郵包是真正郵差背的那種,我父親在50年代初被悍然剝奪校長職務後,還被調出他首任校長的師範校,讓他到教師進修校擔任專職面授教師,整年風裏雨裏烈日下在全縣的大小道路上行走那時全縣無公交車去給區鄉教師面授,那個大郵包裏大概裝的是教材、講義和學生的作業以及父親的隨身生活用品吧另外,他手拿一把油紙傘,他在進修校的住處是大門旁邊門房的住處。我不知道對於一個“解放前”的校長和遐邇聞名的優秀教師的刻骨仇恨從何而來

    現在這個父親背了整整十多年的郵包裝着我的文稿被打在包裹裏就要隨我進涼山。

    那個龐大的包裹在我記憶中像一個房屋

    怎樣把這包裹扛出山村來到國道順着國道幾十里路走回家我已沒有印象,因爲那不比出一天工更喫力。坐車到樂山後,下了車,扛着這房屋一樣的包裹從這個車站走到另一個車站卻給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讓我終生難忘彷彿扛着一個房屋在樂山市的大街上行走,路人投來驚奇的目光,但我並不害羞知青從來不知道該爲什麼害羞,只知道全社會該爲我們的青春害羞。

    又坐了一陣車,到沙灣下車,從車頂掀下還是扛下那自己放上去的大包裹,怎樣從汽車站到火車站我已經毫無印象,只記得到行李房辦了託運。

    火車到峨邊已是夜晚。我跌跌撞撞從火車站往縣城走,途中迷路,遇見房屋一樣的一堆又一堆木材,我不知何時才能走出這陣,只知向着有燈光的地方走。

    在峨邊,我哥哥的大學同學是知青辦主任,建議我在城郊小學代課,但我選擇了往涼山的深處走。

    到達甘洛的那天,晚上走在通往縣城的公路上,在上坡的地方格外接近但望見黑黝黝的山伸入較漢區狹窄的星空,我不知道我今後在山裏插隊的日子將會是怎樣

    首先是住羊圈。

    一排羊圈,騰出一個,就是我的家。深夜裏巴掌大的土牆裂縫那邊傳來羊們老年人咳嗽一樣的聲音。

    其次是缺水。

    寨子里居然缺水在漢區時聽農民說“高山有高水”,我在漢區,也是山上,到處水汪汪,幾乎家家有井,生產隊東頭,人們鄙夷不屑稱爲“癩子沱”的一個大水凼,就是一條流水潺潺的小溪之源,日夜冒水。到了這高山,怎麼不靈了呢

    記得好像全寨子只有一個冒水口

    不能與奴隸、半奴隸爭水,要等他們都舀完水後才能去舀。有一次從遠處深山收工回來,等彝族同胞們喫完飯,我打開政治夜校的門,點上馬燈,讓彝胞們盡情唱歌跳舞唱樣板戲,在他們盡興之後熄燈、關門那時思想好,從不把隊裏的馬燈提回家。筋疲力盡回到家,提了水桶到取水口,見還有彝胞在排隊,就回家睡覺了。第二天一早眼看出工的人羣就要出發,而我的水桶裏已經沒有水了,倉促間就從污水坑舀水來煮麪。

    燒柴沒問題。

    砍一棵樹,借來劈柴刀劈成柴塊,碼在竈頭上方,只用了一天,卻燒了一年,還剩下許多,送給借刀給我的生產隊長。

    糧食,有一回接不上。

    不是因爲沒錢沒糧票,家裏父母兄姐都慷慨供給我,是農忙沒下山買。收工回來的途中想起,糧站肯定已經關門,就沿途採集路邊蘑菇,原則是不鮮豔據說鮮豔的就有毒回到家煮一鍋當飯喫。

    沒有廁所。

    因此沒有肥料。羊糞是公家的。無論出工背了多少糞到生產隊地裏,不能背一點到自己的自留地。只好四處蒐集最髒的稀泥因爲想必含有肥料在自留地種辣椒那地方好像種不出別的什麼菜,彝族的菜蔬,除了辣椒,就是土豆,而土豆又是糧食。

    最最痛苦是語言不通。

    每天出工,除了扛着勞動工具,還揹着圖書箱,別人休息我發圖書,但我一句話都聽不懂,彝胞也無法向我表達。在一天的勞動中哪怕並排薅包穀,哪怕聯手鍘玉米稈漚肥,哪怕和婦女們到壩子裏插秧彝族男人不插秧,哪怕結伴而行往山上的土地背糞,沒有一句語言的交流,心裏實在難受,只好時時擡起頭來,仰望天空。

    就是推薦我的會上,我也不知道發言的彝胞對我這一年的表現,作了怎樣的評價。

    深夜裏突然想起槍斃的事,就會後背發涼,心臟悸動。只好看書。藉着牀邊那倒扣的用來背糞的背篼上擱着的一盞小油燈,看書看到深夜,仍然無法排遣心中毒蛇一樣纏着的恐懼直到有一天,終於爬起來燒掉了所有的文稿。

    衣、食、住都差。衣是穿破衣打赤腳,不是沒有錢,爲的掙表現發圖書管理夜校也是掙表現。唯獨行很奢侈,那裏山下就是成昆鐵路,隊裏派我到魁炸藥庫背炸藥用於改田改土,走完筆直往下的約五百米山路,就乘坐火車,下車步行到距車站很遠的地方,,就到炸藥庫。

    回來已是滿身危險品,只不過按炸藥庫人員好心囑咐,炸藥和那什麼管不放在一起一個背在背上,一個揣在褲兜裏。

    當時不怕,現在也不後怕,因爲實在沒有發生什麼。

    表現那麼好,因爲出身不好,只好讀了箇中師。

    讀中師時最恐怖,晚上難以入眠,一開大會就看後面是否有兩員壯漢埋伏當時的公式是,埋伏在人羣裏的兩員壯漢一聽臺上大喝一聲“把現行反革命分子xxx押上臺來”,就突然跳起,老鷹捉小雞一般一左一右反擰着犯人雙臂,飛步押上臺去

    我是一個好學生,我家是書香門第,那野蠻的陣仗多麼叫人丟醜

    這樣在恐懼中生產勞動一年,在恐懼中一年,到運動結束的1976年,才終於如釋重負

    時間已經過去七百多個日日夜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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