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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51失敬,茶馬古道

    茶馬古道赫赫有名,寫在歷史裏,寫在文人墨客的詩文裏,出現在中央到地方的電視裏,好像田壯壯還拍過一部電影。

    茶馬古道在西南地區的崇山峻嶺間起伏蜿蜒,與森林爲伍,與白雲作伴。

    它不是羊腸小道,不是泥土路,而是工工整整的石板路和工工整整的石梯,像公園裏的石徑那樣精緻,它是整齊規格的青石板鋪就的標準化的路。

    古人嚴謹,古人不吹牛撒謊。

    多年以前,我只身一人走在那彷彿新修的古道上,周圍樹木蔥鬱,遠遠近近傳來鳥鳴,是“鳥鳴山更幽”的意境,我孤單地想:“誰修了這麼好的路”

    我當了7年知青,當年很苦,現在引以爲豪,人總是得了便宜還要賣乖,如果一直當下去,恐怕連說什麼“青春無悔”之類豪言的機會都沒有了。

    我在漢區當了6年,在彝區當了1年,在漢區的第四個年頭,我堂兄由於勞動比我好,調礦山當工人去了,我因此越發孤單。

    每天晚上孤零零地睡在四面透風的房子裏房子只是木架,用篾席四周圍住,並且沒有圍到屋頂,四周一圈是空的,這是生產隊爲我們下鄉插隊的知青配備的,不管我們的家長有沒有經濟能力,都不可改動,這是政治,我們是來“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的。

    睡覺時吹熄了煤油燈,就望見閃閃的星星和靜靜的雲朵,同時清醒地知道頭頂上是一座有墓碑的墳和一棵好喫的李子樹。

    這時候最容易想起在五七幹校和學校挨鬥爭的爹孃。

    早上推開竹笆門,又望見對面山上一段整齊的石板路,一道高高的石階。背景是茂密的高大的樹木,和天空。

    在對面4隊的地界。我們是5隊。

    儘管每天看見這以藍天白雲和青山作襯托的如畫古道,當時並沒有什麼感想,當年的青年以一切古代爲反動、腐朽,以一切歷史爲罪惡醜陋,紅衛兵的脾氣帶到了鄉下。

    給自留地的油菜由於怕麻煩,自留地一律種玉米、油菜或小麥施肥那天,隊里正忙,但還是請到了假,因爲我的好友張臻祥來到,隊長和農民是將來了客人看得很重的。

    我們發揚“連續作戰,不怕疲勞”的作風,幾乎舀幹了豬圈兼廁所裏的糞,半天完成任務。喫午飯時我們數數,各吃了6碗和7碗飯,用山裏的井水煮米,用竹編筲箕瀝米,用木甑子蒸出來的瀝米飯,香啊

    前一年種的是小麥,我請一天的假,一個人割,一個人運,一個人在拌桶裏“嘭撒撒”地撻,然後一簸箕一簸箕撮起來,倒入風車裏車,記得我手搖風車睡倒在麥草上,被蚊、蚋咬醒,已是滿天星光

    這個不是吹牛,知青既然下了鄉,就得和農民一樣生存,像野獸一樣生存。我算好的,家裏並不望我的工分和自留地喫飯,還給我補貼。不過我也比較爭氣,年年不會因分糧而“倒找”,分糧之後,或多或少總要進一些錢。

    話說勞累一天,當時肚子已餓,就從屋角棕蓑衣下的籮筐裏舀出一碗包穀,在鄉下巨大的磨子裏轟轟地推,推出來再用細羅篩篩,篩完生起火來攪一碗玉米糊糊喫,然後繼續攪得風車轟隆隆響。

    我不知道更苦的日子還在後面。

    儘管表現不錯,因爲出身不好,政審不過關,6年調不出農村,加之我一篇文稿丟失,怕捉住而讓父母擔驚受怕,我就到遙遠的彝族地方去投靠在那裏工作的哥哥,而一到那裏,彝胞將一排羊圈裏的一間裏的羊趕出來,起掉羊糞,就是我的屋。

    我哥給我砌了個竈,用篾席又是篾席給我隔出臥室和廚房,他們當年從大學畢業,第一年接受軍訓,學習過生存。

    土牆,沒有窗,晚上,巴掌寬的裂縫裏傳來隔壁羊們老年人一樣的咳嗽聲。

    沒有桌子,用來背糧食背糞的尖底背篼晚上倒過來扣在牀邊放煤油燈,讀魯迅翻譯的死魂靈。

    最苦是語言不通,一個漢人在全生產隊的彝人中猶如汪洋中的一片樹葉。

    見不到其他隊的南充知青,但我知道他們對我充滿敵意。

    最好的是燒柴,砍一棵樹劈成柴塊,用了一天,枝椏燒了約半月,樹幹劈成的柴塊燒了一年,還剩一半。其次是漫山遍野可以找到蘑菇。很多時候收工回來,在星光下,在路邊,順手就可採集,不採鮮豔的就是了。回家煮一大鍋,管它有毒無毒,鮮豔的纔有毒,就像人。

    最不好的是缺水,出工勞累一天,地頭休息時別人都休息我還要發連環畫,回來做飯喫飯,然後打開“政治夜校”,讓彝胞彈月琴跳甩手舞,他們還唱樣板戲讚歌:“咦呀,樣板戲要提高,樣板戲要普及,瓦吉瓦,嗨馬卡吉卡呦”由於語言不通,很多人唱這歌並不知道什麼意思,一切完畢,我熄了馬燈關了門那時的人真是老實,我的家就在政治夜校上邊幾步路,也不把馬燈提回家如果當天回家沒水就更慘,餓着肚子等,等奴隸半奴隸們先在那唯一的冒水口裏舀,等到夜深人靜才輪到自己。有一天收工回來,見水桶裏淹死一隻老鼠;又有一天眼看出工了,就把污水坑裏的水舀回來做飯

    還有,在漢區,糞用肩挑,在彝區,糞背在背上。

    每天早上推開門,看見的再已不是茶馬古道。最奇怪記憶中好像也看不見山,大概因爲我們就在山頂上深深的山溝裏是成昆鐵路,山腰是玉田公路,從公路爬上崎嶇的山路,才能最終到達我們赤虎大隊赤虎生產隊。

    學大寨,要改田改土了。隊裏派我去魁背炸藥。下了山,上火車,下了火車,孤身走在通往炸藥庫的偏僻山道上,忽然想起在漢區時孤身走在茶馬古道的情景。

    那一年紅苕窖裏的紅苕需要處理,我就挑着這些紅苕沿着茶馬古道走去,那時候的人無限自信,我相信一直走就能走到集鎮,到集鎮就能換粉條,換了粉條就能帶回去送給愛的朋友。

    挑着一挑紅苕,赤腳只要回到鄉下我就一律赤腳走在因爲四周樹木蔥鬱而有些潮溼的石板路上,玉米地、水田和農家都已經遙遠,彷彿孤身一人走在非人間,出山之後第一眼看見的竟然是壩子上一座還沒有長草的新墳向村民那時叫“社員”,人民公社社員問路,瞭解到我已來到鄰縣沐川地界。來到公路上,看見那些正攀爬在公路旁的山崖上清理泥土石塊的養路段工人,感覺他們穿得花花綠綠,器宇軒昂,一時驚爲天人他們是城鎮戶口、國營“鐵飯碗”,穿着打扮都很時尚,他們的身份是知青努力勞動“掙表現”所追求的目標我勞動雖然好,年年分了糧食還進錢,從不“倒找”,但“家庭成分不好”,連礦山來招挖煤工也不要我知青們即使要穿工人那種代表國家和“工人階級”的勞動布翻領工作制服,也不容易弄到,弄到一套則很是珍惜,還得回城休假才穿。當時我穿得那樣襤褸,打着赤腳,又許久在深山裏獨自勞動生存,許久沒有見到過城裏人了,又挑着紅苕走在在鄰縣地界,一下子感到自己身在大地之下。這種感覺不是農民和知青不能體會,就像知青未下鄉時很不理解農民爲什麼逢場天要長途跋涉到街上來在挨肩擦背擁擠不堪的人流中擠一回。

    回來時,我走公路。

    就那樣與茶馬古道一別,已是40年,並且當年我不知道它那偉大的名字,它是那樣樸實,靜靜地在深山裏忍受寂寞,絕不像今天被炒得呼天搶地。

    茶馬古道,我別了您已是40年,曾經你陪伴我6年的朝朝暮暮,每天推開竹笆門就見到對面山上的您,當我要換粉條的時候,挑着紅苕,赤着腳在您身上走了一回,我感覺非常平坦。

    可我今天才知道您的大名。

    失敬了,偉大的茶馬古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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