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趣閣 > 明朝那些事兒(全集) >第174章 最陰險的敵人(2)
    青詞是修道祭天時用的,具體方法是寫好後燒掉,主要內容除了陳述個人願望外,還兼議論敘事,其筆法十分玄乎,經常搞得人莫名其妙,不過也無所謂,反正是寫給神仙看的,寫完就燒,也不留檔,而嘉靖先生似乎對神仙的理解能力也很有信心。

    順便說一句,這一招並非嘉靖的專利,時至今日,燒紙請願仍然大行其道,只是內容換成了簡體字而已。要知道神仙都是很牛的,懂個七八國外語也很正常,相信還是能夠看明白的。

    在當時的朝廷中,會寫這種文章的人很多,但能讓嘉靖滿意的只有兩個,一個是夏言,另一個不是嚴嵩。

    夏言實在是個天才,他不但口才好,文筆好,寫這種命題作文也很在行,這樣的一個人,嘉靖是離不開的。而另一位會寫青詞的顧鼎臣(嚴嵩同年科舉,狀元)雖然寫得也很好,卻是一個不懂政治的人,雖然入閣,卻完全無法和夏言對抗。

    於是轉來轉去,嚴嵩依然沒有機會。

    但天無絕人之路,經過苦苦思索,嚴嵩終於找到了另一條制勝之道。

    聰明人有聰明人的主意,蠢人也有蠢辦法,嚴嵩不蠢,但要對付夏言,他卻只能用那個最笨的方法——拼命幹活。

    寫得不好不要緊,多寫就行,從此嚴嵩起早貪黑,六十高齡每日仍筆耕不輟,就算文章質量不過關被退稿,也從不氣餒,以極其熱忱的服務態度打動了嘉靖先生。

    幹不幹得好是能力問題,幹不幹那就是態度問題了,相對而言,夏言就是一個態度極不端正的人,而讓嘉靖下定決心整治夏言的,是這樣兩件事情。

    有一次,嘉靖起得晚了點,推遲了上朝,回頭一清點人數,發現夏言不在,他便問下邊的大臣:夏首輔去哪兒了?

    出乎意料的是,下面竟無人回答。

    後來還是一個太監私下裏告訴他,夏言之前來過,聽說還沒上朝,連招呼都沒打,就回家睡覺去了。

    嘉靖發毛了,我遲到你就早退,還反了你了!

    而讓他們徹底決裂的,是著名的“香葉冠”事件。

    嘉靖信奉道教,而夏言偏偏是個無神論者,每次嘉靖和他討論道教問題,夏言都聽得打瞌睡。久而久之,嘉靖也覺得沒意思了,不想再和他談。

    可問題在於,這個人雖然不信道,卻會寫青詞,在嘉靖看來,如果稿子質量不高,是會得罪神仙的,而神仙大人一生氣,自己長生不老的報告就批不下來。

    這實在是個性命攸關的事情,所以每次嘉靖總是耐着性子向夏言催稿,可是夏言總是愛理不理,要麼不寫,要麼應付差事,搞得嘉靖十分不快。

    拖皇帝的稿也算夠膽了,可這並不足以證明夏言的勇氣,他還幹過更爲膽大包天的事。

    嘉靖爲了顯示自己的虔誠,每次上班時都不戴皇帝金冠,而是改戴道士的香葉冠,此外,他還特意親手製作了五頂香葉冠,分別賜給自己最親近的大臣。

    夏言得到了其中一頂,卻從來不戴。

    嘉靖開始還不在意,可他左等右等,始終沒看到夏言換帽子,才忍不住發問:

    “我上次給你的帽子呢?”

    “尚在家中。”

    “爲何不戴?”

    “我是朝廷大臣,怎麼能戴那種東西?!”

    嘉靖的臉都發白了,他尷尬地盯着夏言。

    可夏先生似乎並不肯就此干休:

    “以臣所見,希望陛下今後也不要戴這種東西,君臨天下者,應有天子之威儀,以正視聽。”

    傷自尊了,真的傷自尊了。

    要知道,這玩意兒雖然不中看,卻是嘉靖先生自己親手做的,是他的勞動成果和汗水結晶。夏言不但不要,還把他訓了一頓,確實讓人難以接受。

    於是他發火了:

    “這裏不需要你,馬上滾出宮去!”

    夏言這樣回答:

    “要我出宮離開,你必須親自下旨(有旨方可行)!”

    然後他冷笑着大步離去,只留下了氣得發抖的皇帝陛下。

    鬧到這個地步,不翻臉也不可能了,而在這君臣矛盾的關鍵時刻,嚴嵩出現了。

    在五

    頂香葉冠中,還有一頂是給嚴嵩的,但他的表現卻與夏言完全不同。由於嚴先生沒有原則,所以自然也不要老臉,他不但戴上了香葉冠,還特意罩了一層青紗,表示自己時刻不忘領導的恩惠。

    嘉靖十分高興,他特別表揚了嚴嵩。

    嚴嵩是夏言的同鄉,兩人關係一向不錯,夏言發達之後,出於老鄉情誼,他對嚴嵩十分關照。

    然而慢慢他才發現,嚴嵩是一個偏好投機、沒有道德觀念的人,只要能夠達到目的,此人就會不擇手段,任意胡來。

    剛強正直的夏言十分反感這種行爲,雖然嚴嵩對他十分尊敬,早敬禮晚鞠躬,他卻越來越瞧不起這個人。

    一個卑躬屈膝的人,無論如何逢迎下作、厚顏無恥,最終即使得到信任,也絕對無法獲得尊重。

    夏言看透了嚴嵩,對他的那一套深惡痛絕,只希望這個人滾得越遠越好。

    然而嚴嵩似乎並不在意,他很清楚,自己是夏言的下級,無論如何,現在還不能翻臉,爲了緩和兩人的關係,他決定請夏言喫飯。

    夏言接到了請柬,他想了一下,答應了。

    約定的時間到了,菜也上了,卻沒有一個人動筷子——因爲夏言還沒有到。

    眼看要喫隔夜飯了,嚴嵩說,我親自去請。

    他來到了夏言的府邸,門衛告訴他,夏言不在。

    這擺明了是耍人,故意不給面子,嚴嵩的隨從開始大聲嚷嚷,發泄不滿,然而嚴嵩十分平靜,他揮了揮手,回到了自己的家。

    面對着發冷的酒席,和滿堂賓朋嘲弄的眼神,嚴嵩拿起了酒宴的請柬。

    他跪了下來,口中念出夏言的名字,將請柬的原文從頭到尾唸了一遍,最後大呼一聲:

    “未能盡賓主之意,在下有愧於心!”

    表演結束了,他站了起來,不顧衆人驚異的目光,徑自走到酒席前,開始喫飯。

    今日我受到的羞辱,將來一定要你加倍償還!

    黑狀

    在夏言看來,嚴嵩是一個沒有原則的小丑,一個無關緊要的小人。

    事實確實如此,那次晚宴之後,嚴嵩依然故我,一味地溜鬚拍馬、左右逢迎,而夏言也是一如既往地看不起他。

    但夏言的看法只對了一半,因爲小人從來都不是無關緊要的,他們可以幹很多事情,比如——告狀。

    嘉靖二十一年(1542)六月的一天,夏言退朝之後,嚴嵩覲見了嘉靖。

    在皇帝面前,他一改往日慈眉善目的面孔,以六十三歲之高齡,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乾淨利落地完成了整理着裝——下跪——磕頭等一系列規定項目,動作舒緩、緊湊,造詣甚高。

    然後他淚流滿面,大聲哀號道:

    “老臣受盡夏言欺辱,望陛下做主!”

    雖然看似痛哭流涕,不能自已,但難能可貴的是,嚴嵩的思維仍然十分清楚,且具有嚴密的邏輯性,他逐條逐點痛訴老油條夏言種種令人髮指的行爲,聲淚俱下。

    可是他滔滔不絕地說了很久,上面的皇帝陛下卻並未同仇敵愾,只是微笑着看着他的表演,並不動怒。

    嘉靖是一個聰明絕頂的人,對於大臣之間的矛盾,他一直都是當笑話看的,想要把他當槍使,那是不容易的。

    但嚴嵩並不慌亂,他早已做好了準備。雖然坐在上面的這個人十分聰明,極難對付,但他也有自己的弱點,只要說出那件事,他一定會乖乖就範!

    “夏言藐視陛下,鄙棄御賜之物,罪大惡極!”

    這是嚴嵩黑狀的結尾部分,雖然短小,卻極其精悍。因爲所謂的御賜之物,就是那頂香葉冠。

    於是嘉靖憤怒了,欺負嚴嵩無所謂,不聽自己話纔是嚴重的政治問題。他立即寫下了斥責夏言的敕書。

    當然了,痛斥的根據不是拒戴香葉冠,而是“軍國重事,取裁私家,王言要密,視同戲玩!”

    整的就是你,其實不需要什麼理由。

    嘉靖被自己的木偶操縱了,這是自他執政以來的第一次,但遺憾的是這並非最後一次,大臣們已經熟悉了他的出牌套路,不久之後,幾位比他更聰明的重量級人物即將上場,事情的發展就此徹底失去控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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