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趣閣 > 明朝那些事兒(全集) >第280章 混戰(3)
    談話是完了,但這事沒完,王錫爵回家之後,實在是氣不過,一怒之下,又寫了一封膽大包天的奏疏。

    因爲這封奏疏的中心意思只有一個——威脅:“皇上,此次召對(即談話),雖是我君臣二人交談,但此事不久後,天下必然知曉,若毫無結果,將被天下人羣起攻之,我即使粉身碎骨,全家死絕,也無濟於事!”

    這段話的意思是說,我和你談過話,別以爲大家都不知道,如果沒給我一個結果,此事必將公之於天下,我完蛋了,你也得下馬!

    這是硬的,還有軟的:“臣進入朝廷三十餘年了,一向頗有名聲,現在爲了此事,被天下人責難,實在是痛心疾首啊!”王錫爵是真沒辦法了,可萬曆卻是王八喫秤砣,鐵了心地對着幹,當即寫了封回信,訓斥了王錫爵,並派人送到了內閣。按照常理,王大人看完信後,也只能苦笑,因爲他雖爲人剛正,卻是個厚道人,從來不跟皇帝鬧,可這一次,是個例外。因爲當太監送信到內閣的時候,內閣的張位恰好也在。這人就沒那麼老實了,是個喜歡惹事的傢伙,王錫爵拆信的時候,他也湊過來看。看完後,王錫爵倒沒什麼,他反而激動了。

    這位仁兄二話不說,當即慫恿王錫爵,即刻上疏駁斥萬曆。有了張位的支持,王錫爵似喝了幾瓶二鍋頭,膽也壯了,針鋒相對,寫了封奏疏,把皇帝大人批駁得無地自容。

    王錫爵沒有想到,他的這一舉動,卻起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

    因爲萬曆雖然頑固,卻很機靈。他之所以敢和羣臣對着幹,無非是有內閣支持,現在王大人反水了,如果再鬧下去,恐怕事情就沒法收拾了,於是他終於下聖旨:萬曆二十二年(1594)春,皇長子出閣讀書。

    勝利在意想不到的時候來臨了,王錫爵如釋重負,雖然沒有能夠冊立太子,但已出閣讀書,無論如何,對內對外,都可以交代了。

    申時行沒有辦成的事情,王錫爵辦成了,按說這也算是個政績工程,王大人的位置應該更穩纔是,然而,事實並非如此。

    因爲明代的大臣很執著,直來直往,說是冊立,就必須冊立,別說換名義,少個字都不行!所以出閣讀書,並不能讓他們滿意,朝廷裏還是吵吵嚷嚷地鬧個不停。

    再加上另一件事,王錫爵就真是無路可走了。因爲萬曆二十一年(1593),恰好是京察年。

    所謂京察,之前已介紹過,大致相當於幹部考覈,每六年京察一次,對象是全國五品以下官員(含五品),包括全國所有的地方知府及下屬,以及京城的京官。

    雖然一般說來,明代的考察大都是糊弄事,但京察不同,因爲管理京察的,是六部尚書之首的吏部尚書,收拾不了內閣大學士,搞定幾個五品官還是綽綽有餘的。

    所以每隔六年,大大小小的官員們就要膽戰心驚一回,畢竟是來真格的,一旦京察被免官,就算徹底完蛋。

    這還不算,最倒黴的是,如果運氣不好,主持考覈的是個死腦筋的傢伙,找人說情都沒用,那真叫玩的就是心跳。

    萬曆二十一年的這次京察,就是一次結結實實的心跳時刻。因爲主持者,是吏部尚書孫鑨和考功司郎中趙南星。

    孫鑨倒沒什麼,可是趙南星先生,就真是個百年難得一遇的頑固型人物。

    趙南星,字夢白,萬曆二年(1574)進士。早在張居正當政時期,他就顯示了自己的刺頭本色,一直對着幹。張居正死後獲得提升,也不好好幹,幾年後就辭職回家了,據他自己說是身體不好,不想幹了。

    此人不貪錢,不好色,且認死理,此前不久纔再次出山,和吏部尚書一起主持京察。

    這麼個人來幹這麼個事,很明顯,就是來折騰人的。果不其然,京察剛一開始,他就免了兩個人的官,一個是都給事中王三餘,另一個是文選司員外郎呂胤昌。朝廷頓時一片恐慌。

    因爲這兩個人的官雖不大,身份卻很特殊,王三餘是趙南星的親家

    ,呂胤昌是孫鑨的外甥。

    拿自己的親戚開刀,意思很明白:今年這關,你們誰也別想輕易過去。官不聊生的日子就此開始。六部及地方上的一大批官員紛紛落馬,哭天喊地,聲震寰宇,連內閣大學士也未能倖免,趙志皋的弟弟被趕回了家,王錫爵的幾個鐵桿親信也遭了殃。

    趙志皋是個老實人,也不怎麼鬧,王錫爵就不同了,他上門逼張居正的時候,趙南星也就是個小跟班,要說鬧事,你算老幾?

    很快,幾個言官便上疏攻擊吏部的人事安排,從中挑刺。趙南星自然不甘示弱,上疏反駁,爭論了幾天,皇帝最後判定:吏部尚書孫鑨罰一年工資,吏部考功司郎中趙南星官降三級。

    這個結果實在不值得驚訝,因爲那段時間,皇帝大人正在和王錫爵合夥搞三王並封。

    但王錫爵錯了,因爲趙南星先生絕不是一個單純的人。事實上,他之所以被拉到前臺,去搞這次京察,是因爲在幕後,有個人在暗中操縱着一切。

    這個人的名字,叫顧憲成。

    關於這位仁兄的英雄事蹟,後面還要詳細介紹,這裏就不多說了,但可以確定的是,萬曆二十一年的這次京察,是在顧憲成的策劃下,有預謀、有目的的政治攻擊。關於這一點,連修明史的史官都看得清清楚楚(《明史·顧憲成傳》)。

    事實印證了這一點,前臺剛剛下課,後臺就出手了,一夜之間,左都御史李世達、禮部郎中於孔兼等人就冒了出來,紛紛上疏攻擊,王大人又一次成爲了靶子。

    關鍵時刻,萬曆同志再次證明,他是講義氣的,而且也不傻。奏疏送上去,他壓根兒就沒理,卻發佈了一道看似毫不相干的命令:吏部尚書孫鑨免職,吏部考功司郎中趙南星削職爲民。

    這道聖旨的意思是:別跟我玩花樣,你們那點兒把戲我都明白,再鬧,就連你們一起收拾。

    應該說效果十分明顯,很快,大家都不鬧了,看上去,王錫爵贏了,實際上他輸了,且輸得很慘。

    因爲孫鑨本就是個背黑鍋的角色,官免了也就消停了。而趙南星就不同了,硬頂王錫爵後,他名望大增,被譽爲不畏強暴、反抗強權的代表人物,雖然打包袱回了老家,卻時常有人來拜訪,每年都有上百道奏疏送到朝廷,推薦他出來做官。而這位兄弟也不負衆望,二十年後再度出山,鬧出了更大的動靜。

    王錫爵就此完蛋,他雖然贏得了勝利,卻輸掉了名聲,在很多人看來,殘暴的王錫爵嚴酷鎮壓了開明的趙南星,壓制了正直與民意。

    這是一件十分有趣的事情,因爲這一切,都似曾相識。

    十六年前,年輕官員王錫爵大搖大擺地邁進了張居正首輔的住所,慷慨激昂,大發議論後,揚長而去,然後名聲大噪。

    十六年後,年輕官員趙南星向王錫爵首輔發起攻擊,名滿天下。當年的王錫爵,就是現在的趙南星,現在的王錫爵,就是當年的張居正。有趣,很有趣。

    所謂的被壓制者,未必真被壓制,所謂的壓制者,未必真能壓制。遍覽明代史料,曾見直言犯上者無數,細細分析之後,方纔發覺:犯上是一定的,直言是不一定的,因爲在那些直言背後,往往隱藏着不可告人的目的。

    萬曆二十二年(1594)五月,王錫爵提出辭呈。萬曆挽留了他很多次,但王錫爵堅持要走。自進入朝廷以來,王錫爵嚴於律己,公正廉潔,幾十年來如履薄冰,兢兢業業,終成大器。萬曆二十一年,他受召回到朝廷擔任首輔,萬曆二十二年離去,總共幹了一年。但這一年,就毀掉了他之前幾十年累積的所有名聲。雖然他忍辱負重,雖然他盡心竭力,努力維護國家運轉,調節矛盾,甚至還完成了前任未能完成的事(出閣讀書),卻再也無法支撐下去。因爲批評總是容易的,做事總是不容易的。王錫爵的離去,標誌着局勢的進一步失控,從此以後,天下將不可收拾。但沒有人會料到,王大人辭職,將成爲另一事件的導火線,和這件事相比,所謂的朝局紛爭、冊立太子,都不過是小兒科而已。


章節報錯(免登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