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趣閣 > 三生三世枕上書(全集) >第3章 菩提往生(1)
    “登峯造極”四個字還壓在舌尖沒落地,坐在對面的鳳九已經風捲殘雲地解決完一整盤醬肘子,一邊用竹筷刮盤子裏最後一點兒醬汁,一邊打着嗝問:“也是什麼?”

    嘴角還沾着一點兒醬汁。

    知禮的青衣神君看着她發愣。

    鳳九從袖子裏掏出面小鏡子,一面打開一面自言自語:“我臉上有東西

    ?”

    她頓了頓:“啊,真的有東西。”

    她果斷地擡起袖子往嘴角一抹。頃刻,白色的衣袖上印下一道明晰的油脂。

    微有潔癖的青衣神君的一張臉,略有些發青。

    鳳九舉着鏡子又仔細照了照,照完後若無其事地將其揣進袖中,大約手上本有些油膩,紫檀木的鏡身上還留着好幾道油指印。

    青衣神君的臉青得要紫了。

    碰巧竹筷上兩滴醬汁滴下來,落在石桌上。

    鳳九咬着筷子伸出指甲颳了刮,沒刮乾淨,擼起袖子一抹,乾淨了。

    青衣神君遞絲巾的手僵在半空中。

    兩人對視好半天,黑着臉的青衣神君啞着嗓子道:“殿下慢用,小仙還有些要事,先行一步,改日再同殿下小敘。”話剛落地便倉皇而去——幾乎是跑着的。

    東華挪開臉上的經書,看到鳳九揮舞着竹筷依依不捨告別,一雙明亮的眼睛裏卻無半分不捨,反而深藏笑意,聲音柔得幾乎是掐着嗓子的:“那改日再敘,可別讓人家等太久喲——”直到青衣神君遠遠消失在視野裏,才含着笑,慢悠悠從袖子裏取出一方繡着雨時花的白巾帕,從容地擦了擦手,順帶理了理方纔蹭着石桌被壓出褶痕來的袖子。

    興許兩百年間這等場合見識得多了,青丘的鳳九殿下打發起人來,可謂行雲流水遊刃有餘。第二位相親的神君也是一路興致勃勃前來,一路落花流水離開,唯留石桌上狼藉一片的杯盞,映着日光,一派油光閃閃。

    一個時辰不到,連喫兩大盤醬肘子,鳳九有些撐,握了杯茶背對着芬陀利池,一邊欣賞太晨宮的威嚴輝煌,一邊消食。東華那處有兩條小魚上鉤,手中的經書也七七八八地翻到了最後一頁,擡眼看日頭越來越毒,收了書起身回宮,自然地路過池旁小宴。

    鳳九正老太太似的捧着個茶杯發愣,聽到背後輕緩的腳步聲,以爲來人是近日越發老媽子的迷谷,回神搭話:“怎麼這麼早就來了,擔心我和他們大打出手嗎?”往旁邊讓了讓,“姑姑近日的口味越發奇異了,挑的這兩個瞧着都病秧子似的,我都不忍心用拳頭揍他們,隨便誆了誆將二位細弱的大神誆走了,可累得我不輕。”抱着茶又頓了一頓,“你暫且陪我坐一坐,許久沒有在此地看過日升日落,竟還有些懷念。”

    東華停下腳步,應聲坐在她的身後,將石桌上尚未收走的兩隻茶壺挑揀一番,隨手倒了杯涼茶潤嗓。

    鳳九靜了片刻,被半塘的白蓮觸發了一點兒感想,轉着茶杯有些欷歔:“他們說,這芬陀利池裏的白蓮全是人心所化,我們識得的人裏頭雖沒幾個凡人,不過你說啊迷谷,像青緹那個樣子的,是不是就有自個兒的白蓮花?”似乎是想了一想,“如果有的話,你說會是哪一朵?”又老成地嘆了口氣,“他那樣的人。”配着這聲嘆息,飲了口茶。

    東華也垂頭飲了口茶,迷谷此人他隱約記得,似乎是鳳九身旁隨侍的一個地仙,看來她是認錯了人,青緹是誰,卻從來沒有聽說過。

    樹影映下來,鳳九兩條腿搭在湖堤上,聲音含糊道:“半月前,西海的蘇陌葉邀小叔飲酒,我賴着去了,騰雲時正好途經那個凡世。”停了一會兒,才道,“原來瑨朝早已經覆滅,就在青緹故去後的第七年。”頓了頓,又補了一句道,“我早覺得這個朝代的命數不會太長久。”欷歔地嘆了一聲回頭添茶,嘴裏還嘟囔道,“話說蘇陌葉新制的那個茶,叫什麼來着,哦,碧浮春,倒還真是不錯,回頭你給我做個竹籮,下次再去西海我……”一擡頭,後面的話盡數咽在喉中,咽得狠了,帶得天翻地覆一陣嗆咳,咳完了還保持着那個要添茶的姿勢,半晌沒有說出什麼話。

    東華修長的手指搭在淡青色的瓷杯蓋上,亮晶晶的陽光底下,連指尖都在瑩瑩地發着光。沒什麼情緒的目光似有若無地落在她沾滿醬汁的衣袖上,緩緩移上去,看到她粉裏透紅的一張臉此時嗆咳得飛紅,幾乎跟喜善天的紅葉樹一個顏色。

    許是回過神來了,鳳九的臉上緩緩地牽出一個笑,雖然有些不大自然,卻是實實在在的一個笑,客氣疏離地先他開口,客氣疏離地請了一聲安:“不知帝君在此,十分怠慢,青丘鳳九,見過帝君。”

    東華聽了她這聲請安,擡眼打量她一陣,道了聲坐,待她垂着頭踱過來坐了,才端着茶蓋浮了浮手裏的茶葉,不緊不慢道:“你見着我,很喫驚?”

    她方纔踱步過來還算是進退得宜,此時卻像真是受了一場驚,十分詫異地擡頭,嘴脣動了動,還是客氣疏離的一個笑:“頭回面見帝君,喜不自勝,倒讓帝君見笑了。”

    東華點了點頭,算是承了她這個措辭,雖然明眼人都看得出來,她那僵硬一笑裏頭着實難以看出這個“喜不自勝”。東華擡手給她續了杯涼水。

    兩人就這麼坐着,相顧無言,委實尷尬。少時,鳳九一杯水喝得見底,伸手握住茶壺柄,做出一副要給自己添茶的尋常模樣。東華擡眼一瞥,正瞧見茶杯不知怎麼歪了一歪,剛倒滿的一杯熱茶正正地灑在她水白色的衣襟上,烙出鍋貼大一個印痕。

    他的手指搭在石桌上,目不轉睛地瞧着她。

    他原本只是興之所至,看她坐在此處一派懶散地瞅着十三天的日出瞅得津津有味,以爲這個位置會覺出什麼不同的風景,又聽她請他坐,是以就這麼坐了一坐。此時卻突然真正覺得有趣,想她倒會演戲,或許以爲他也是來相親,又礙於他的身份,不能像前兩位那樣隨意打發,所以自作聰明地使出這麼一招苦肉計來,不惜將自己潑溼了尋藉口遁走。那潑在她衣襟上的茶水還在冒熱氣,可見是滾燙的,難爲她真是狠心下了一番血本。

    他託着腮,尋思她下一步是不是有遁走的打算,果然見她三兩下拂了拂身前的那個水印,意料之中地沒有拂得開,就有些爲難地、恭敬地、謙謹地、客氣疏離地又難掩喜悅地,同他請辭:“啊,一時不慎手滑,亂了儀容,且容鳳九先行告退,改日再同帝君請教佛理道法。”

    白蓮清香逐風而來,他擡起眼簾,遞過一隻碩大的瓷壺,慢悠悠道:“僅一杯茶算得什麼,用這個,方纔過我手時,已將水涼了,再往身上倒一倒,才真正當得上亂了儀容。”

    “……”

    東華帝君避世太晨宮太長久,年輕的神仙們沒什麼機緣領略他的毒舌,但老一輩的神仙們卻沒幾個敢忘的。帝君雖然一向話少,但說出來的話同他手中的劍的鋒利程度幾乎沒有兩樣。

    相傳魔族的少主頑劣,在遠古史經上聽說東華的戰名,那一年勇闖九重天意欲找東華單挑。結果剛潛進太晨宮,就被伏在四面八方的隨侍抓獲。

    那時東華正在不遠的荷塘自己跟自己下棋。

    少年年輕氣盛,被制伏在地仍破口大罵,意欲激將。

    東華收了棋攤子路過,少年叫囂得更加厲害,嚷什麼聽說天族一向以講道德著稱,想不到今日一見卻是如此做派,東華若還有點兒道德良知便該站出來和自己一對一打一場,而不是由着手下人以多欺少……

    東華端着棋盒,走過去又退回來兩步,問地上的少年:“你說,道……什麼?”

    少年咬着牙:“道德!”又重重強調,“我說道德!”

    東華擡腳繼續往前走:“什麼東西,沒聽說過。”少年一口氣沒上來,當場就昏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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