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趣閣 > 三生三世枕上書(全集) >第18章 菩提往生(16)
    鳳九醒過來的時候,正有一股小風吹過,將她頭頂的俱蘇摩花帶得沙沙響。她迷糊地探出腦袋,只見璀璨的星輝灑滿天

    際,明亮得近旁浮雲中的微塵都能看清,不遠處的菩提往生在幽靜的夜色裏發出點點脆弱藍光,像陡然長大好幾倍的螢火蟲無聲無息地棲在宮牆上。她躡手躡腳地跑出去,想瞧瞧東華回來沒有,擡頭一望,果然看見數步之外的寢殿中已亮起燭火。但東華到底有沒有找過她,她感到很惆悵。她噌噌噌爬上殿前的階梯,踮起前爪抱住高高的門檻,順着虛掩的殿門往殿中眺望,想看出一些端倪。僅那一眼,就像是被釘在門檻上。

    方纔仰望星空,主生的南鬥星已進入二十四天,據她那一點兒微末的星象知識,曉得這是亥時已過了。這個時辰,東華了無睡意地在他自己的寢殿中提支筆描個屏風之類無甚可說,可姬蘅爲什麼也在他的房中,鳳九睖睜地貼着門檻,許久,沒有明白過來。

    琉璃樑上懸着的枝形燈將整個寢殿照得猶如白晝,信步立在一盞素屏前的紫衣青年和俯在書桌上提筆描着什麼的白衣少女,遠遠看去竟像是一幅令人不忍驚動的絕色人物圖,且這人物圖還是出自她那個四海八荒最擅丹青的老爹手裏。

    一陣輕風灌進窗子,高掛的燭火半明半滅搖曳起來,其實要將這些白燭換成夜明珠,散出來的光自然穩得多,但東華近幾年似乎就愛這種撲朔不明的風味。

    一片靜默中,姬蘅突然擱了筆,微微偏着頭道:“此處將長劍收成一隻鐵盒,鐵盒中還須事先存一些梨花針在其中,做成一管暗器,三殿下的圖固然繪得天衣無縫,但收勢這兩筆,奴揣摩許久也不知他表的何意,帝君……”話中瞧見東華心無旁騖地握着筆,爲屏風上幾朵栩栩如生的佛桑花勾邊,靜了一會兒,輕聲地改了稱呼,“老師……”聲音雖微弱得比蚊子哼哼強不了幾分,倒入了東華耳中。他停筆轉身瞧着她,沒有反對這個稱呼,給出一個字:“說。”

    鳳九向來覺得自己的眼神好,燭火搖曳又兼隔了整個殿落,竟然看到姬蘅驀然垂頭時,腮邊騰上來一抹微弱的霞紅。姬蘅的目光落在明晃晃的地面上:“奴是說,老師可否暫停筆,先指點奴一二……”

    鳳九總算弄明白她在畫什麼,東華打造這類神器一向並非事必躬親,冶鐵倒模之類不輕不重的活計,多半由善冶鑄之術的仙伯代勞。此時,姬蘅大約正臨摹連三殿下送過來的圖卷,將他們放大繪得簡單易懂,供這些仙伯們詳細參閱。

    曉得此情此景是個什麼來由,鳳九的心中總算沒有那麼糾結,瞧見姬蘅這麼笨的手腳,一喜,喜意尚未發開,又是一悲。她喜的,是困擾姬蘅之處在她看來極其簡單,她比姬蘅厲害;她悲的,是這是她唯一比得過姬蘅之處,這個功還被姬蘅搶了。她心中隱隱生出些許令人不齒的期待,姬蘅連這麼簡單的事也做不好,依照東華的夙性,不知會不會狠狠嘲諷她幾句。她打起精神來期待地候着下文。

    出人意料的是,東華竟什麼也沒說,只擡手接過姬蘅遞過去的筆,低頭在圖紙上勾了兩筆,勾完緩聲指點:“是個金屬閥門,撥下鐵片就能收回劍來,連宋畫得太簡了。”三兩句指點完,又擡頭看向姬蘅,“懂了?”一番教導很有耐心。

    鳳九沒什麼意識地張了張口,感到喉嚨處有些哽痛。她記得偶爾她發笨時,或者重霖有什麼事做得不盡如東華的意,他總是習慣性地傷害他們的自尊心。但他沒有傷害姬蘅的自尊心。他對姬蘅很溫柔。

    幢幢燈影之下,姬蘅紅着臉點頭時,東華從墨盤中提起方纔作畫的筆,看了她一眼又道:“中午那兩處連宋也畫得簡,你改得不是很好,這兩處其實沒有那兩處難。”

    姬蘅愣了一會兒,臉上的紅意有稍許退色,許久,道:“……那兩處”,又頓了頓,“……想來是運氣吧。”勉強堆起臉上的笑容,“但從前只獨自看看書,所知只是皮毛,不及今夜跟着老師所學良多。”又有幾分微紅泛上臉來,沖淡了些許蒼白,靜寂中目光落在東華正繪着的屏風上,眼中亮了亮,輕聲道,“其實時辰有些晚了,但……奴想今夜把圖繪完,不致耽誤老師的工期,若奴今夜能畫得完,老師可否將這盞屏風贈奴,算是給奴的獎勵?”

    東華似乎有些詫異,答應得卻很痛快,落聲很簡潔,淡淡道了個好字,正巧筆尖點到繃緊的白紗上,寥寥幾筆勾出幾座隱在雲霧中的遠山。姬蘅擱下自個兒手中的筆,亦挨在屏風旁欣賞東華的筆法,片刻後終抵不住睏意,掩口打了個哈欠。東華運筆如飛間分神道:“困就先回去吧,圖明天再畫。”

    姬蘅的手還掩在嘴邊,不及放下來道:“可這樣不就耽誤了老師的工期?”眼睛瞧着屏風,又有些羞怯,“奴原本還打算拼一拼繪完,好將這個獎勵領回去……”

    東華將手上的狼毫筆丟進筆洗,換了支小號的羊毫着色:“一日也不算什麼,至於這個屏風,畫好了我讓重霖送到你房中。”

    其實直到如今,鳳九也沒鬧明白那個時候她是怎麼從東華的寢殿門口離開的。有些人遇到過大的打擊會主動選擇遺忘一些記憶,她估摸自己也屬此類。所記得的只是後來她似乎又回到白天搭的那個窩裏看了會兒星星,她空白的腦子裏還計較着看樣子東華並沒有主動找過她,轉念又想到原來東華也可以有求必應,怎麼對自己就不曾那樣過呢?

    她曾經多次偷偷幻想,若有一天她能以一個神女而不是一隻狐狸的模樣和東華來往,更甚至若東華喜歡上她,他們會是如何相處。此前她總是不能想象,經歷了這麼一夜,瞧見他同姬蘅相處的種種,她覺得若真有一天他們能夠在一起,也不過就是那樣吧。又想起姬蘅入太晨宮原本就是來做東華的妻子,做他身邊的那個人,只是她一直沒有去深想這個問題罷了。

    自己和東華到底還會不會有那麼一天,她第一次覺得這竟變成極其渺茫的一件事。她模糊地覺得自己放棄那麼多,來到這人生地不熟的九重天,一定不是爲了這樣一個結果,她剛來到這個地方時是多麼的躊躇滿志。可如今,該怎麼辦呢,下一步何去何從,她沒有什麼概念,她只是感到有些疲憊,夜風吹過來也有點兒冷。擡頭望向滿天如雪的星光,四百多年來,她第一次感到很想念千萬裏外的青丘,想念被她拋在那裏的親人。

    今夜天色這樣好,她卻這樣傷心。

    東華不僅這一夜沒有來尋她,此後的幾日也沒有來找過她。鳳九頹廢地想,他往常做什麼都帶着她,是不是隻是覺得身邊太空,需要一個什麼東西陪着,這個東西是什麼其實沒有關係。如今,既然有了姬蘅這樣一個聰明伶俐的學生,不僅可以幫他的忙,還可以陪他說說話解解悶,他已經用不上她這隻小狐狸了。

    她越想越覺得是這麼一回事,心中涌起一陣頹廢難言的酸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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