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趣閣 > 三生三世枕上書(全集) >第72章 影中魂(18)
    而究竟是什麼樣的因緣,讓他在橘諾的刑臺上再見到她。她一身紅衣,展開雪白的羽翼,浮立於半空中微垂頭瞧着他,嘴角勾起一點笑:“你還記得嗎,雖然不同你和橘諾一起長大,我也是你的妹妹。”

    阿蘭若,這是你的名字,以後我說這三個字,就是在叫你的名字。

    “世說神官之血有化污淨穢之能,今日承神官大人的恩澤,不知我的血是不是會乾淨許多?”

    你這麼小,我回來時,你一定已經忘了我。

    “他是我救回來的,就是我的了。”

    我會回來,等我當上神官長,就可以救你出來。

    “你看,如今這個時勢,是在何處呢?”

    我是你唯一的親人,他們不要你,你還有我。

    如何能忘記。阿蘭若。

    但他着實離開她太久,不知何時,她也學會了囚禁和掠奪。

    在那些最深、最深的夢裏,他其實夢到過她,夢到那一年是他將她救出蛇陣,而她在他懷中展翼。他並非沒有想過有一日他會落魄,但這世間,若說他唯獨不希望誰見他落魄,那人只能是阿蘭若。可此時,他被她困在她府中,小小一方天地,活像一個囚徒。

    沒有人喜歡被囚禁。

    而後便是她寫給他的信,假他人之名的一則戲弄。

    他一向最懂得掩藏情緒,若那人不是阿蘭若,他絕不會那樣盛怒。

    書房中燭火搖曳,她懶懶靠在矮榻上:“你就沒有想過,我並不像你討厭我那麼討厭你,或許我還挺喜歡你,做這些其實是想讓你開心。”若是想讓他開心,爲何要借他人之名,爲何不在信末題上她自己的名字?他着實氣極,生平第一次口不擇言。而她笑起來:“我說的或許是真的,或許是假的,或許是我真心喜歡你,或許是我真心捉弄你。”

    她說真心喜歡的時候,微微偏着頭,模樣裏有一種他許久不曾見到的天真。

    在她說出這兩個字之前,那些深埋在他心底,不能發芽的四季花種子,他不曾想過也許是喜歡。而她說出這樣的話來,就像是打開一隻被咒語禁錮的盒子,那些潛藏的東西齊涌出來。

    爲何要長修,爲何要救她,爲何在那些最深最隱祕的夢境中,唯一會出現她的身影。

    在犬因獸的石陣中,他入陣救她幾乎是種本能,他摟着她從結界中滾出來,她輕聲在他耳邊道:“你真的喜歡我,沉曄。”他抱她在懷中,見她眼中流露出靈動的光彩,就像她小時候他教她念她名字的那個月夜,“曄……蘭……”她念得語不成調。那語不成調的兩個字,或許卻正是一種預示。

    他註定會愛上她。他其實從沒有停止過渴望她。

    03.

    此後兩年,是一段好時光。他將幾株四季果樹移來孟春院,當夏便有一半開花,一半結果。阿蘭若立在果樹下若有所思:“蛇陣裏也有四季果樹,我幼年時都是喫這個,聽說從前蛇陣中並無此樹,卻是一夜間生根發芽開花結果,大約是老天憐憫我罷。”那些往事,她被蛇陣中瘴氣所困,果然再也記不起來。這也沒什麼所謂,他想,如今這樣已經很好。

    她有時會在月夜搬個藤牀到四季果樹下乘涼。那夜他從制鏡房中出來,遠遠只見月色如霜華,而她躺在藤牀上,已睡熟的模樣,四季樹巨大的樹冠撐在她頭頂,投下些許陰影,她手邊滑落了一冊詩卷。

    他最愛看她熟睡的模樣,即便心中繚繞再多煩惱事,瞧着她沉靜的睡顏,也能讓他頃刻忘懷。她還在他身邊。

    白色的花朵散落在藤牀上,他俯身靠近她,端詳許久,拾起一朵別在她鬢邊,手指在她鬢角處輕撫後一停,滑過她的眉毛、鼻樑、嘴脣。他第一次爲她別花也是在四季樹下,這樣親密的舉動,就像在履行一個誓言,你還有我,阿蘭若,有我就足夠了。良久,他俯身在她額頭印下一吻。她並未醒來。

    而命運,卻在此開始出錯。

    傾畫夫人藉口查驗他制鏡的進度,到阿蘭若府中同他一敘。制鏡房中,傾畫面具般的妝容出現在他手中的雙面鏡碎片裏,淺聲道:“相里闋一日在位,你便一日不能回歧南神宮,我不知你有何良計,卻知你並不願困在此間。你從來敬重先夫,而我爲先夫報仇之心也未有一日泯滅。爲何你我不合力各取所需,倘橘諾即位,我代她立下此誓,王宮將永不冒犯神宮。”

    照他此前的計策,若他此時是自由身,早已逼得相里闋同神宮動上干戈了,而如今相里闋果真已不再如昔日魯莽,對神宮乃是走的壓制蠶食的路子,神宮表面上瞧着無事,想必內裏的神官們,卻已被相里闋暗中替換了許多。近兩年幽居,他並非對外事一無所知。他一直在等着傾畫來找他。

    他幼年時,息澤常在他跟前說一句訓誡,咱們歧南神宮,不到萬不得已時,絕不捲入凡塵之爭,這種事情,有失咱們的格調。大約息澤早已預料到終有一日他們將捲入這種降格之事,他不願爲此事,因此將擔子卸給了他。既有傾畫相助,相里闋必有一死。縱然傾畫意在扶橘諾上位,但橘諾即位還是太子相里賀上位,於他又有何干?歧南神宮只需相里闋的一死。

    傾畫三次過府,顯出十足的誠意,他方將籌謀放在一個錦囊中交給她。用毒從來就不是什麼出奇妙計,卻是最適宜傾畫之計,相里闋天性多疑,因而在最後那一步之前,還有頗多路需繞行。每一程路該如何走,有何需規避,朝野中有誰可拉攏,可從誰開始拉攏,有些事成了該如何,不成又該如何,載了厚厚一疊紙,就像算籌一樣精準。相里闋雖寵着傾畫,卻如籠中鳥一般禁着她,此前她對朝野之事不甚瞭解,卻是他,將她帶上了權謀之路。

    相里闋薨逝的前兩夜,傾畫再次過府。鏡房中,他正提筆描琉璃鏡的鏡框,好叫人照此打個模子。雖是他的姑母,傾畫卻敬重地稱他大人,同他商議相里闋的近況,並允諾事成後即刻迎他重回神宮。他提着筆,專注在畫紙上,道:“此事若成,我要阿蘭若。”傾畫驀地擡頭。他做出冷淡的模樣:“她加諸在我身上的,自然要一分不少,盡數奉還給她。”擡眼看向凝眉的傾畫,“還是說她終歸是君後的骨肉,君後心疼了?”傾畫沉默片刻,道:“事成之日,阿蘭若便是大人的。”

    他不會再娶橘諾,而神宮的力量既不能歸於橘諾,傾畫也不會讓它歸於阿蘭若。要將她安全帶回神宮,這是最好的藉口。

    但他這一生,最大的錯,卻是低估了傾畫。

    七月十六夜,相里闋薨。七月十九,他被匆匆迎回神宮,主持相里闋大喪。而不過三日,便有消息傳入神宮,阿蘭若弒君,已被收押。彼時神宮大殿之上,黑色的祭瓶自他手中驀地滑落,啪一聲脆響。傾畫未兌現她的諾言。她如今慮事的周密,竟在他意料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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