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趣閣 > 何歡(全集) >第41章
    課業並不繁重,人事又清靜,菲薄的工資外時有稿費的驚喜。如果沒有感情的煩擾,一切還是很美好的。

    但慶娣偶爾剖析內心時,總藏不住幾分無奈。年紀越大,性格的銳角便越圓滑。盤古熱烈悍桀的情感須於不斷進化演變的文明之下叩首,若如此論,她孜孜不倦地讀書究竟是幸抑或不幸?

    她間或也問自己,爲什麼在她苦候了幾年,終於淺嘗到些微甜蜜的剎那,卻劈桓斷壁地,任她的感情與努力碎如一地瓦礫?

    每至此時,他低低地垂下頭,謙卑地匍匐於他的愛情前,如令世間衆神也爲之動容的那一幕,浮現眼簾。

    他的愛情折翅斷羽在那一方墓碑上,他需要時間自愈。或許是幾年,也或許,是一世。

    而她能做的,唯有樂觀地守候。一個男人的胸襟氣度,正是在面對危厄失敗時體現。她堅信她的眼光。

    十多天後的一個傍晚,當放學的孩子們像出籠的鳥兒吱吱喳喳衝出校門,慶娣招手和他們道完再見,齊腰高的石牆外,他轉過身。天氣很好,夕陽灑在他寬厚的肩膊上,在他黑色的瞳仁反映出她的笑靨時,他再一次笑進眼睛裏。

    “什麼時候來的?”

    “早上。”

    慶娣愕然,“你一直在校門口等着?”

    “沒有,”此刻的姜尚堯眉目疏朗,與記憶裏的他疊印,只多了些壯碩與穩重。“我去找活兒,在附近一個礦裏,工資挺高,還是日結的。”

    日結的那種小煤窯。慶娣之前被他感染的輕鬆頓時消匿無蹤,不贊同的望着他,“那種隨時有可能塌方穿頂的小煤窯?”

    “工作早沒了,我現在很需要錢,這麼大的人了,也不能在家乾坐着喫我媽的。”姜尚堯凝視慶娣依舊不滿的表情,語氣軟了下來,“在裏頭幾年都是下礦勞動,礦下的環境熟悉,我會注意安全,命也夠大,你放心。對了,你答應過請我喫飯的,今天算不算數?”

    情知最後那句是轉移焦點,慶娣還是抿抿嘴笑了。

    所謂的教工宿舍不過是一排平房,廚房的竈也是共用的,平常單身的幾個幾乎都是做好菜大家湊一桌子喫。今天姜尚堯來了,慶娣特意問過他的意思,見他無所謂,於是循舊例把飯碗擱在廚房旁邊的大桌子上。

    其他人打趣說:“沈老師,我們今天可是沾光了啊。”

    慶娣切了一大碟臘肘子出來,反駁說:“可不是白請你們啊,馬上過年了,誰回家不帶點好東西回來?你們可少不了要還我。”

    雖然在信裏、在獄中的接觸已經感受到她隨和活潑偶露針鋒的一面,可真實的她仍讓姜尚堯微覺震動。

    慶娣看見他異樣眼神,不由羞赧地解釋說:“肚子裏都缺油,隔一段時間就要回家打秋風,大家都共產慣了。”

    和獄中的生活倒是有些相像,姜尚堯笑起來。

    “現在算好了,聽我舅說,往前幾年煤賣不出去的時候,學校連電也省着用。”慶娣的話引來一片附和。

    圍坐着邊喫飯邊談家常,姜尚堯認真地聽他們從學生說到家長,再談到年底的收成,還有明年鄉里能有多少教育補貼。他在慶娣投向他的目光中搜尋不到憐憫與同情,只有從容與隨和,晨有煙暮生靄的天然。他分外自在。

    喫過飯他坐在慶娣宿舍的門檻上抽菸,一隻膘肥體壯的土狗衝他甩甩尾巴,見沒有收穫,又匆匆奔向廚房。

    慶娣半路上截住它,喝了聲“福頭!”接着扔了半個饅頭,那隻狗飛躍而起,叨住饅頭一溜煙不見。

    “怎麼不進屋裏坐?這麼冷的天。”

    “該走了。”姜尚堯站起來。饒是慶娣向來自詡身材高挑,屋裏的燈光投在他身上,仍給她造成壓迫的陰影。

    “我回礦上,明早開始算工,能掙點是一點,眼看着要過年了。”

    “那你當心。”慶娣深知他眼下的困境,心底萬般擔憂只化爲這一句語氣輕緩的叮囑。

    他點點頭,將菸頭碾息。

    慶娣忍不住,“還是少抽點菸吧。”

    姜尚堯不置可否地向她擺擺手,轉身去了。

    再見時他帶來一個麥稈編織而成的圓形物體,慶娣欣喜地接過禮物,拿在手上研究好一會,也看不出究竟是什麼東西。

    姜尚堯半倚着門,指指小屋正中間吊下來的燈泡,然後徑直拖過一張椅子,站上去取了燈泡燈頭下來,套好麥稈的燈罩,再將燈泡裝好。“開燈試試。”他指揮說。

    隨着啪一聲,光線穿過麥稈粗疏的縫隙,投射到拙笨的大木桌和旁邊的黃格子牀單上,罩出淡淡的光暈,再看木桌上大玻璃瓶裏插着的一把枯黃野草,整個小屋頓時有股渾然天成的味道。慶娣驚喜的目光在小屋與屋裏的男人之間流連,姜尚堯頗有些難爲情,自謙說:“效果還行。”

    “這哪裏是還行,簡直太棒了。”

    “有空去外面撿些大的枯樹枝來,我給你粘在這面牆上,再用顏料勾一勾,就是一面牆畫了。”他跳下椅子說,接着問默不作聲只顧打量他的慶娣:“怎麼了?”

    “我知道,愛音樂會唱歌的人,對美,一定會有自己不流俗的見解……可我不知道的是,你還有什麼不會的?”

    這話問得姜尚堯頓時尷尬起來,溫和的笑

    容竟帶着些許羞澀。

    這本性袒露的笑容令慶娣一時瞠目,隨即驚覺自己的讚美與眼神太過露骨,掩飾地倒杯水遞給他,“捂捂手。”

    爲了避嫌,小屋的門大開着,鄉間的風灌進來很是徹骨。慶娣拿了兩個紅薯塞進小煤爐的爐膛灰裏,聽到他提議:“不如出去轉轉?”她點頭說好。

    屋後的槭樹林葉子落盡,伶仃的枝椏向天。福頭奔前顧後,來回梭巡,間中發現了落葉堆裏的小昆蟲,激動地狂吠不休。

    “你養的?”

    “不是呢,不知道誰家不要的,天天蹲在廚房守着,給過兩次東西喫,它就住下了。我舅說自來狗有福,留下幫我看門口。”

    暮色低垂,有一搭沒一搭地說着話,走走停停,直到村口林子盡頭,兩人相顧一笑,又往回走。

    “我記得在裏面的時候,有一次你說,我是中正平和的人。我,”姜尚堯頓一頓,“我沒那麼好。在裏面……發生了很多事,是你、也是以前的我不敢想象的。慶娣,不要把我想得太好了。”

    “比如說呢?”慶娣停下腳,認真地問。

    “比如說……”記憶飄掠心影,一叢寒火於眼底焚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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