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纔正巧接了個座機電話,怠慢了。”
他的聲音冷靜自制,甚至不給她接話的餘地,數落了一通只換來這極其簡略的一句客套,本該作惱的翟智卻大度地接受了他的解釋,問說:“我爲什麼會知道你年前有來過原州,你就一點不好奇?”
“我每回去原州都是住龍城,有心查的話打個電話就清楚了。其實,不是我沒禮貌,有幾次從你家路口過,我確實考慮過要不要打個電話給你,不過不太熟,總感覺太唐突。”
“那你的意思是,我這樣打電話給你太唐突了,是不是?”
她半真半假地調侃着,着實不好回答。姜尚堯微一皺眉,模仿着她的腔調說:“翟醫生,你是大城市的新女性,不能拿一般的標準衡量。”
手機裏傳出一陣爽朗笑聲,翟智笑完了說:“姜尚堯,我發現你這人挺有意思的。以前在冶家山,我印象中你也只是個比較有文化的犯人,誰知再見面,你搖身一變,成了煤老闆。和你說過幾次話,心裏也一直把你當老實人,沒想到你也會玩明褒暗貶那一套,挺會忽悠人的。”
“我說的是實話。”姜尚堯語氣誠懇,“你有驕傲的資本,所以不能當一般人看。”
“這話我愛聽。雖說我懂你的意思,無非是諷刺我有個好老子,不過這種事實存在的優勢,我一貫當作加分項。”
車已進了周村礦場,眼見得門崗二樓的玻璃窗打開,探出個腦袋認真看了看,隨即有人下樓開閘。姜尚堯頗爲滿意值班人的表現,按下車窗,隔空吼了聲:“等會輪班來辦公室拿紅包。”
那守夜的一聽頓時樂了,吆喝一聲揮揮手放行。
手機裏翟智奇怪地問:“你現在在哪兒?”
“我回礦上看看。”
“姜總,大過節的身體力行與民同樂啊?”
姜尚堯信口和她胡扯:“說了我是老實人你不信,養家餬口攢老婆本全靠這個礦了,能不上心嗎?”
翟智又笑,“那我說,如果明年整改到聞山,關停名單上有你怎麼辦?”
姜尚堯剛在辦公樓前熄了火,聞言心頭遽然一驚,搖手阻止了車外打算幫他開門的劉大磊,遲疑地問:“消息確定?”
“名單上有沒你,我不清楚,具體的要託人問。不過開春第一槍就是聞山,這是板上釘釘的了。據說是因爲去年,你們那兒爲了私人礦場鬧得出動武警的事,新書記明確指示聞山是重點整頓地區;也有人說聞山是老書記後花園,新書記這是敲山震虎。總之,民間觀察家太多,真真假假誰弄得清楚?”
不用多思量,姜尚堯已經明白於胖子的事情地方上遮掩不住,被捅到上面去了。至於在後續事態中,會有多少人受池魚之災,他毫不在意。他只求自己能擺脫一潭渾水,乾淨上岸,“整改名單有沒辦法搞到?”
翟智半晌不說話,似是賣關子等他好言相求。姜尚堯蹙緊了眉頭,推了車門下來,將後座的塑料袋遞給劉大磊,說:“大磊,紅包一人一封,你的我待會另外給你。”
姜尚堯揚揚下巴,示意他還在通電話,劉大磊會錯意,一副“你跟嫂子黏糊得真噁心人”的表情,搖搖頭先走了。
“我爸他們說話時提到聞山,想起你在那邊,所以我才留了個心。至於整改名單,你當我萬能的?”翟智在電話裏幽幽一嘆,“什麼官二代?不過是個虛名。外人誰見了不是一肚子腹誹?我又不走仕途,對我來說,半點實際也沒有。”
姜尚堯心中稍安,只要對方有所求,那就必然有商酌的餘地。他故作輕鬆地試探:“原來翟大小姐也有遺憾?能有什麼是你想要得不到的?”
“多了。比如說……想喫飯沒人請。”
他頓時有些頭大,“說來說去還是怪我。我給你賠罪了。”
翟智呵呵一笑,不多糾纏這個話題,只是說:“既然你知道錯了,我也不難爲你,下次你來原州再說吧。”
姜尚堯略一躊躇,問:“初二我還有個親戚要走,年初三賞不賞臉喫頓飯?”
“初三我也沒空,初四吧。”
這個女人,態度是絕對主動了,但是關鍵處分寸又拿捏得萬分恰當。掛餌、拋竿、收線,直爽果斷,同時技巧嫺熟。姜尚堯掛斷電話,嘴角客套的笑意化作一絲譏嘲。
與此類人交往愈深,愈覺政治的複雜性;而越深入瞭解,他也越不屑。人與人之前的收放技巧再是精湛,哪比得上一句簡單而直白的話語。
“我喜歡的。”穿過曠野的風,於身前身後呼嘯而去,風中仿若傳來慶娣壓抑剋制的表白。她佈滿眼淚的臉竭力維持着笑容,小聲地再一次告訴他,“我喜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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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 姜尚堯無暇問自己爲什麼會將慶娣與翟智一起比較,此時的他有些拘管不住漸澎湃的思潮。他該回辦公室審閱這幾天的值班記錄;該坐下來靜心思考來年的路該怎麼走,怎麼規避風險;該和除夕看場子的兄弟喝兩杯、說幾句葷笑話,可他站在空蕩蕩的辦公樓前,腦子裏停留的卻是半個小時前,慶娣被他咂吮得紅腫的脣瓣,捏着車匙的手指彷彿仍殘留有攬住她柔韌腰肢的觸感。
他手指緊握成拳,然後毅然轉身開了車門。
慶娣宿舍亮着燈,敲了門卻沒人迴應。姜尚堯心中掠過一抹驚慌,轉到窗戶下再敲敲,喊一聲“慶娣”仍舊沒人理會。驚慌在心中擴大,他掰着窗扇正準備用力,卻發現一條黑影沿牆根跑來。
“福頭,你娘呢?慶娣!”
另一頭廚房旁邊的廁所門打開了一條縫,光線從裏面透出來,“你別喊,我在洗澡。”她探個腦袋出來,又迅速閃回去,關上了門。
姜尚堯心絃一鬆,走過去隔着門問:“剛纔我在的時候你怎麼不洗?半夜三更的,來個人怎麼辦?”
“大過年的有誰會來?”她在裏面說,接着門又打開一條縫,一隻白胳膊伸出來,胡亂丟了一串鑰匙在地上,“你自己開門進去坐。”
就是一錯眼,蒸騰的水汽中半截圓潤光潔的弧線一閃而過,姜尚堯不自覺地呼吸一滯,下一秒,門又在他眼前迅速闔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