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趣閣 > 長安十二時辰(下) >第15章 醜初(2)
    第八團浴血奮戰的張大頭;悍殺縣尉、被打入死牢的不良帥;被右驍衛捉拿的奸細;被全城通緝的死囚犯;向長安討個公道的一個老兵!

    每一個身份都是真的,可張小敬仍舊沒有叛變,這才讓李泌覺得心驚。他忽然發現,自己並沒看透張小敬這個人,沒看透的原因不是他太複雜,而是太單純。在那張狠戾的面孔和粗暴行事下,到底是怎樣一顆矛盾之心?

    李泌相信,適才張小敬舉弩對準自己,是真的起了殺心。只有如此,才能獲得蕭規的信任。爲了拯救更多的人,哪怕要犧牲無辜之人,張小敬也會毫不猶豫地動手——李泌也是。

    他們曾經討論過這個話題,一條渡船遭遇風暴,須殺一人祭河神以救百人,殺還是不殺?張小敬和李泌的答案完全一樣:殺。可張小敬對這個答案並不滿意,他說這是必然的選擇,並不代表它是對的。

    張小敬身份與行事之間的種種矛盾之處,在這個答案之中,可以一窺淵藪。有時候張小敬比誰都單純,李泌心想。

    拋開這些紛雜的念頭,李泌緊皺着眉頭,再一次審視這片狹窄的黑暗。

    外圍都是龍武軍,龍波能靠工匠身份混進來,但張小敬肯定不成。他應該有另外進來的途徑——這水力宮,應該就隱藏着答案。

    等等,水力?

    李泌把目光再度投向那六個巨輪。水推輪動,那麼水從哪裏來?他眼神一亮,撲通一下跳進水渠,逆着水勢走到牆壁旁邊,果然發現一個渠洞。

    這渠洞邊緣很新,還細緻地包了一圈磚,尺寸有一人大小,裏面的水位幾乎漫到洞頂。李泌相信,沿着這條渠道逆流而上,一定可以走到某一條外露的水渠。李泌不太會游泳,但他測量了一下,只要把鼻子挺出水面,勉強還有一絲空間可以呼吸。

    喜悅的心情在李泌心中綻放。只要能出去,他立刻就去通知龍武軍包圍燈樓,這樣便可把蚍蜉一網打盡。

    他深吸一口氣,剛剛貓下腰,正要鑽進去,忽然聽到一陣響動。李泌生怕敵人會注意到這裏,循聲追來,連忙停止了動作,就這麼泡在水裏。

    很快他先看到幾把火炬,然後看到一支二三十人的隊伍進入水力宮。他們全副武裝,其中有幾個人很眼熟,正是突襲靖安司那批人。

    他們進來以後,把火炬圍成一圈,分散在各處,開始檢查身上的裝備。幸虧李泌把那個守衛的屍體扔到了維護工匠的屍體旁邊。這些人略掃一眼,並未發現什麼異狀。

    李泌默默地矮下身子去,只留半個腦袋在水面。水車輪子的聲音,可以幫他蓋掉大部分噪聲。從這個黑暗的位置,去看火炬光明之處,格外清楚。

    這些蚍蜉大概也是來這裏避開爆炸的吧?不對……李泌突然意識到,這些人帶的全是武器,一副要出擊的派頭,不像只是躲避爆炸那麼簡單。可如果他們想打仗,爲何還要跑到水力宮裏來呢?難道也要從水渠入口的通道離開?

    這時李泌看到,其中一人掀開箱子,拿出一堆淺灰色的鯊魚皮水靠,分給每一個人。這個舉動,似乎佐證了他的猜想。

    李泌悄無聲息地把身子潛得再深一點,朝着水渠入口的通道退去。他不能等了,必須立刻離開。不然一會兒這些人下水,他會被抓個正着。

    李泌小心地移動着身體,逆流而行,慢慢地深入水渠入口的通道。走到一半,他突然停下來,腦海中迅速勾勒出一幅附近的長安城佈局。李泌驀然想到,蕭規剛纔讓他站在燈屋上的詭異舉動,一個可怕的猜想漸漸在他的腦海中成形。

    他站在漆黑的通道內,驚駭回望,心一下子比渠水還要冰涼。

    水力宮的水渠有入口,必然就有出口。入口在南方,那麼出口就在北方。

    水力宮正上方是太上玄元燈樓,燈樓北方只有一個地方。

    興慶宮苑。

    元載帶着旅賁軍士兵一路朝着興慶宮疾行,沿路觀燈人數衆多,十分擁堵。他也不客氣,叫着“靖安司辦事”,喝令大棒和刀鞘開路。前頭百姓沒頭沒腦被狠抽一頓,他們趁機在斥罵風浪中豕突猛進,很快便趕到了興慶宮前。

    一路上,帶隊的那個旅賁軍伍長一直在詢問,到底去哪裏,去做什麼。他是個標準的軍人,對於含糊的命令有着天然的牴觸。可惜元載自己也答不出來,被問急了就用官威強壓下去。

    當他們抵擋興慶宮廣場附近時,元載首先注意到的,不是那棟高聳入雲的太上玄元燈樓,而是它旁邊的勤政務本樓。那屋脊兩端的琉璃吞脊鴟尾、飛檐垂掛的鎏金鑾鈴、雲壁那飄揚起的霓裳一角,斗拱雕漆彩繪,每一個奢靡的細節,都讓元載心旌動搖,對那裏舉辦的酒席不勝嚮往。

    此時樓上燈火通明,隱隱有音樂和香氣飄過來,鑽入他的耳朵和鼻孔。元載聳聳鼻子,聞出了安息香和林邑龍腦香的味道,這都是平時很少碰到的珍品,可在樓上,卻只是給宴會助興的作料。

    “不知何時,我也有資格在那裏歡飲。”元載羨慕地想到。他感慨了一陣,拼命讓自己神遊的思緒歸位,這才把視線移向太上玄元燈樓。

    一看到這棟黑壓壓的怪物,元載突然迸發出一種強烈預感,張小敬說的地方,就是那裏。

    按那個死囚犯的說法,蚍蜉們很可能就藏身在這個樓裏。若真是如此,果然應了那句“大隱隱於市”的俗話,居然藏到了天子的鼻子底下。

    不過張小敬的話,不能全信,得先調查清楚才成。元載掃視了一圈,發現首先要解決的問題,是如何靠近燈樓。

    在這裏負責警戒的是龍武禁軍。他們和一般的警戒部隊不一樣,代表的是皇家的威嚴,所在之處即是禁地。元載身後是一羣攜有兵刃的旅賁士兵,這麼貿然跑過去,別說打,就是碰他們一根指頭,都會被視爲叛亂。

    再者說,就算龍武軍放行,廣場裏頭也已聚滿了百姓,根本寸步難行。在這個地界,元載不敢再拿起刀鞘抽人,一旦形成混亂踩踏之勢,只怕自己都沒命逃出去。

    幾匹高頭戰馬在廣場前緩緩掠過,藉着火光,元載認出他是龍武軍的大將軍陳玄禮。以元載現在的身份,見到陳玄禮應該不難,只消把前因後果說明白,未必不能獲得對方合作。

    但是!這豈不是把功勞白白分給別人嗎?

    在元載的想法裏,功勞這種東西,是有限的稀缺珍品,不可輕易假人。直覺告訴他,恐怕這是一個比謀奪靖安司還大的好處,自然更不可能與人分潤。

    能單幹還是單幹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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