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趣閣 > 長安十二時辰(下) >第31章 卯初(2)
    剛剛經歷了喪子之痛的天子,終於開口了。他緊皺着眉頭,腰桿卻挺得筆直。旁邊一個胖胖的老宦官見狀,咕咚一聲跪倒在地,不顧蚍蜉的威脅,放聲大哭起來。這哭聲如同信號,所有賓客呼啦啦全都跪倒在地,這賊人竟把天子逼到了這地步,羣臣心中無不誠惶誠恐,羞愧不已。

    蚍蜉們警惕地端平勁弩,誰敢出頭,就會受當頭一箭。

    “陛下你終於開口了。”蕭規似笑非笑。

    剛纔他們突入第七層時,宴會廳裏一片混亂,四處鬼哭狼嚎,唯有這位天子仍留在御席之上,不肯屈尊移駕。即使被蚍蜉挾持,他也未置一詞,保持着居高臨下的鄙夷,努力維護着最後一點尊嚴。

    永王的死,讓這一層矜持終於遮掩不住。

    “你們到底是誰?”天子把兩條赤黃色的寬袖垂在兩側,微微低首,像是在垂詢一位臣子。

    在火光環伺之下,蕭規心滿意足地閉上眼睛,似乎很享受這一刻的美妙。他伸出指頭,點了點自己額頭:“我們是西域都護府第八團的老兵。若陛下記性無差,九年前,你還曾下旨褒獎過我們。”

    天子的眼神略有茫然,顯然根本不記得了。蕭規道:“九年前,蘇祿可汗犯境,圍攻撥換城。第八團悍守烽燧堡二十餘日,最終僅有三人倖存,今日到場的就有兩人。陛下日理萬機,這點小事自然不放在心上。”

    天子不動聲色:“你們是怪罪朕窮兵黷武?還是敘功不公?”

    “不,不。”蕭規晃了晃手指,“我們十分榮幸能夠參與到其中,爲陛下盡忠。保境衛國,是我們的本分。朝廷頒下的封賞,我們也心滿意足。今日到此,不爲那些陳年舊事,而是爲了兵諫。”

    “兵諫?”天子的眉頭抖動了一下,幾乎想笑。天底下哪兒有這種“兵諫”。

    “陛下是真龍,我們只是卑微的蚍蜉。可有時候,蚍蜉要比真龍更能看清楚這宮闕的虛實。”

    他隨手一指其中一隻蚍蜉:“這個人叫伍歸一,河間人,家中連年大旱而租庸不減,妻兒離散。他離營歸鄉,反被誣以逋逃。”然後又指向另外一隻蚍蜉:“他叫莫窪兒,金城雜胡,舉貸養馴駱駝良種,結果被宮使驅走大半,貸不得償,只能以身相質,幾乎瘐死。

    “對了,還有這位索法惠,河南縣人。他和上元燈會還有點聯繫哩。陛下你愛看燈會熱鬧,所以各地府縣競相重金豢養藝人,來爭拔燈紅籌之名。每一隊進京的拔燈車背後,都有幾十輛備選,花費皆落於當地縣民身上。索法惠本是個高明的車匠,爲官府抽調徭役,疲於勞作,幾乎破產。”

    說到這裏,衆人不由得一起回頭,把視線集中在人羣中一個姑娘身上。那是今年的拔燈紅籌,她聽到那個兇人提及自己,不由得臉色一變,朝後退去。

    好在蕭規並沒在這話題上太過糾纏。

    “在這樓上的每一隻蚍蜉,都曾是軍中老兵,他們的背後都有一個故事。故事雖小,不入諸位長官法眼,卻都是真真切切的。這樣的遭遇,放之民間,只怕更多。這一個個蚍蜉蛀出來的小眼,在大唐的棟樑之上歷歷在目。”

    “所以你們打算復仇?”

    “曹劌那句話怎麼說來着?肉食者鄙,未能遠謀。陛下,咱們大唐已經病了,看起來枝繁葉茂、鮮花團簇,是盛世美景,可是根子已經爛啦,爛透了,被蛀蝕空了,眼看就要像這勤政務本樓一般,轟然坍塌下來。需要一劑烈火和鮮血的猛藥,以警醒世人。”

    天子大概許多年未曾聽過這樣刺耳的話了,他沉聲道:“你們到底想要什麼?”

    蕭規一字一頓道:“非巨城焚火,無以驚萬衆;非真龍墜墮,無以警黎民。微臣所想,是在這長安城百萬百姓面前,要陛下你的一條命。”

    雖然衆人對蚍蜉的做法早有預感,可他這麼堂而皇之地說出來,還是引起了一陣騷動。

    天子不動聲色,伸開雙臂:“朕的命,就在這裏。你若想要,自己來拿。若天命如此,朕絕不退縮。”

    不料蕭規忽又笑道:“陛下不必這麼着急。我們蚍蜉的計劃,是分作兩層。若是那燈樓能把陛下在衆目睽睽之下炸死,最好不過。若天不佑德,未竟全功,微臣便會親自登樓覲見,到了這時候,自然是陛下活着最好。”

    他一直在笑,可笑容中的惡意卻越發濃郁起來。

    “希望陛下暫移龍趾,猥自枉屈,跟着微臣去看看長安之外的世界,去親眼看看蚍蜉們和螻蟻們的世界。”

    驚訝和憤怒聲從人羣裏泛起來。這個賊子好大的膽子,竟要綁架天子出京,還要巡遊各地,公開羞辱。就算是隋煬帝,也沒受到過這種侮辱。倘若真的成行,大唐的臉面可就徹底丟盡了,簡直比天子當場被殺還要可怕。

    聽到這個要求,天子臉色終於有了變化:“你可以殺了朕,卻別想朕跟你走。”

    蕭規一擡手,蚍蜉們唰地擡起短弩,對準了那羣賓客:“陛下就不憐惜這些臣子賓客?”

    天子沉着臉道:“羣臣死節,可陪祭於陵寢。”他的意思很明白,今天這樓裏的人都死完了,也絕不會跟着這些蚍蜉離開。

    “君憂臣勞,君辱臣死!”

    一個高亢的聲音從賓客羣裏響起,這是《越語》裏的句子。這一聲呼喊,瞬間點燃了賓客們被絕望壓抑住的憤怒。他們紛紛高喊起來,人羣涌動。

    二十幾個蚍蜉,連忙舉弩彈壓,可亂子卻越演越烈,賓客們似乎不再畏懼死亡的威脅。他們終於意識到,如果天子在這裏被擄走或死亡,恐怕每一個人都不會有好下場。他們呼喚着,此簇擁着,無數雙腳踩在瓷盤與錦緞上,朝着御席的方向衝來。

    張小敬悄悄彎下膝蓋,蓄起力量,想趁局面再亂一點,好對蕭規發起突襲。可就在這時,突然傳來一聲弩弦擊發的聲音,然後那率先喊出口號的官員直挺挺地倒了下去,腦門多了一支弩箭。

    蕭規放下弩機,一臉的不耐煩。大殿內的叫喊聲霎時安靜下來,飛濺的血花,讓他們重新認識到了死亡的可怕。那可是一位四品大員,是跺跺腳能震動京城的人物,可他就這麼死了,死得如同一條狗。

    剛纔永王墜樓,大家只是聽見慘叫,現在這人可是真真切切死在了身邊,一下子,所有人都被震懾住了。

    只有一個人是例外。

    一個人影猛然衝到蕭規面前,趁着他的弩箭未能上弦之際,發起了攻擊。蕭規猝不及防,只覺得腦袋被一根玉笛砸中。玉笛應聲而碎,可蕭規也被撞得迷糊了一剎那。那人趁機纏了上來,一拳砸中他的小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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