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趣閣 > 暮漢昭昭 >第一卷 第十五章 信吏
    這個時代的上政下達實際上是蠻古怪的,首先皇帝下旨不會下的很明白,其次各地長官處於自己辦事結果上的考慮也不會對皇帝的旨意有過分嚴苛細緻的解讀,總之一句話,那就是皇帝的旨意到了地方,往往就變成了另外一種意思。

    譬如,皇帝全國範圍內尋找曹植,提供線索者賞千錢至十萬錢。經過各個驛館到達郡縣鄉亭之後馬上就變成了另外一種味道,甚至偏遠地方更出現了捉拿曹植賞錢十萬的懸賞通告,叫人哭笑不得。

    至於爲什麼旨意下達地方如此之快,那就不得不說一下漢代的郵傳制度,光武帝建都洛陽以後,洛陽郵驛事業進入了快速發展時期,其機構設置統稱爲“郵驛”,向下細分爲郵、亭、驛或者傳。具體劃分爲五里設一郵,十里設一亭,三十里設一驛(傳)。其中驛或者傳的區別無非就是載體形式的差別,驛爲馬,傳爲車而已。

    自洛陽往西出函谷關,經弘農郡入河水(今黃河),由東向西二百里出風陵渡,這一段路途,眼前的兩個信吏行了足足半月。

    他們本是屯駐雍州安定郡高平縣護匈奴中郎將張修的信吏,因張修殺了匈奴單于呼徵,立羌渠爲單于,特向洛陽稟報軍情的。

    時大漢國力強盛,匈奴的實力也不比鮮卑,所以很長一段時間,匈奴都是以一種徒附的形式依附漢朝,不但要定時納貢,還要在大漢與鮮卑偶有摩擦的時候充當大漢軍隊中的一部分,所以說匈奴單于名義上是匈奴的天子,到不如說是大漢用於控制匈奴各部落的傀儡皇帝來的更加貼切。

    所有的大漢子民都是這麼認爲的,護匈奴中郎將張修自然也不例外。

    光和元年(公元178年)也就去年,單于呼徵即位。如果說匈奴有自己的史料記傳,那麼這個呼徵興許算是個民族英雄。這傢伙剛一即位,立刻就變了一個模樣。

    時漢徵鮮卑大敗,夏育三人被貶爲庶人,不光是震動朝野,更是聲動塞外。面對鮮卑的軍事失利雖然並未動及漢朝邊防實力根本,但是卻實實在在削弱了漢朝於各小族部落的實際統治力,譬如羌胡地區的匈奴,烏桓等。

    而這些雜胡中的匈奴,又恰好在這個特殊的時間節點變更了實際領導人,呼徵。

    呼徵想做第一個喫螃蟹的人,上臺的第一件事便是減貢。所謂減貢,不過是減少納貢,張修不是不講理的人,加上匈奴國小力弱,減貢就減貢了,也就少個幾十匹馬,也並非什麼正經大事兒。

    可是讓張修不能忍的是,單于呼徵的軍事立場和態度。

    時鮮卑分爲東、中、西三部,其中東部鮮卑最強,中部鮮卑次之,西部鮮卑最弱,而與雍州緊密相連的便是西部鮮卑,然而西部鮮卑雖弱但是依舊保持着對羌胡匈奴乃至大漢邊陲的軍事壓制。

    倒不是說軍事力量的壓制,而是因爲鮮卑擅長襲擾,小股遊擊,着實讓大漢邊陲以及羌胡匈奴有苦說不出,站在護匈奴中郎將張修的角度,這樣的一味捱打他是不能接受的,於是他火速集結匈奴各部首領打算開展一次有效的反擊戰,已達到震懾西部鮮卑的作用。

    各部首領的集結確實很迅速,戰略制定也很果斷,可是卻在確定戰鬥計劃準備戰鬥的時候掉了鏈子,單于呼徵不幹了。

    單于呼徵以連年兵禍,上一次鮮卑大漢之戰損失慘重,族人皆無戰意爲由,拒絕攜本部出兵,如此一來,羌胡各部依葫蘆畫瓢,與大漢挨的遠,沒出兵的部落自然是拖着不出兵,至於捱得近已經出了兵的部落卻又潦草應付,交戰及潰,本該是一場絕對碾壓的戰鬥卻在一方跳反的情況下導致漢軍大敗,戰損五百餘人。

    合着張修本想借此一戰,勝利班師,更進一步,卻不想竟以一場大敗收場,非但沒有了加官賜爵的可能,更是要檻車入洛接受中樞審判,羞憤之餘終是幹出了這件改變他命運的大事。

    張修以戰後軍議爲由,邀請羌胡匈奴各部首領於高平縣議事。戰後議事,勝則分配繳獲,敗則分發撫卹,本就是理所應當的事情,畢竟匈奴尚有出了兵的部落,損失也是頗爲慘重,自然是不會放過這個討要撫卹的機會的,單于呼徵作爲匈奴各部落的首領,便是不想出席也得出席。

    呼徵其實想的很明白了,漢軍大敗自然有自己的問題,但是事情既已發生,那無非就是被這個中郎將訓斥一頓,回過頭來還不是你過你的日子,我過我的日子,互不相干,既如此又有什麼關係呢,幾百年了,匈奴被大漢訓斥的還少嗎?

    呼徵到底還是親自來了,而且表現得特別卑微,可是即便再卑微也奈何不了張修就是個莽夫的尷尬事實。

    過程極其簡單粗暴,梟呼徵首懸於城門,進匈奴右賢王羌渠爲單于,擬軍情與信吏驛往洛陽。然後便有了後來之事。

    此去洛陽二吏,名喚楊川,楊谷。川爲兄,谷爲弟,少孤,安定高平縣人。

    楊川歲及弱冠,年前從了軍,於鮮卑一役失了半隻腳掌,遂由騎卒轉爲信吏,負責軍情郵驛。

    楊谷歲及束髮,川以其年幼無依,薦于軍中。張修寬宥應準,亦發其弟爲信吏,行軍情郵驛事。

    出得風陵渡,楊谷回首東望,終是長嘆了一口氣。

    楊川站在身側,亦是嘆道:“阿谷,你我邊鄙之人,又無家世,洛中之事,就莫要記掛心上了。”

    楊谷點了點頭,問道:“兄長,我死而復生至今,已有多少年了?”

    “熹平四年,若不是陛下下召,減免田賦,家裏無錢買米,你便活不了了,如此也有四年了。”望河水滔滔,楊川深思言道:“阿谷,洛歸半月,你還在等那洛神賦的消息?”

    楊谷沉默半晌,終是點了點頭。

    “你既如此看中,當日何不以真名署之,卻要用什麼曹植,如今天下尋覓曹植,你要真的自承姓名回去了,怕是免不了欺君之罪。”楊川不由笑道。

    “到底是古賢之作,不敢自取……”楊谷嘆了口氣道:“兄長,此事到底是我做錯了?”

    楊川笑道:“阿谷何錯之有呢。”

    “若是不論古賢,署以我名,莫說功名利祿,便是陛下賜些錢物,你我兄弟亦可遠遁江海,安居一隅,再無沙場險惡!”楊谷望着楊川的跛足,說到後來竟是有些哽咽。

    “阿谷。”楊川笑着搖了搖頭道:“弘農驛亭內,爲兄見你踟躕欲返,頗爲猶豫,便有此一慮。”

    “何慮?”楊谷坦然問道。

    “自你死而復生,每與兄論身死夢境之事,未嘗不慷慨激昂,雄心壯志。”楊川緩緩說道:“然,爾來數年,邊地烽火不斷,戰事四起,親舊故友身死殆盡,依兄所見,弟之雄心漸失,壯志亦滅,對否。”

    楊穀神色黯然,並不答話。

    “兄嘗聞弟所說未來之事,實是不以爲然的。”楊川見其不語,繼續說道,復又指了指自己的斷足,笑道:“阿谷,我等庶人白衣,戰事起,無非持戈衝殺,生者十一,命都尚難保全,談什麼做將軍呢,如此,又如何與你口中那般裂土稱霸呢?”

    楊谷長嘆一聲道:“這半月間,我細細想來,鴻都文宗一事到底是個機會。”

    楊川笑道:“阿谷,如你所說這洛神賦本非世人所作。我於弘農驛亭,聞出洛信吏所言,這其中二句乃是陛下妻舅,潁川何太守所作,你可知曉?”

    楊谷點頭道:“尚在洛中,便知此事了,如此巧合,我自覺有異,故以曹植署之,若那何進也是個通曉未來之人,自當有所警醒。”

    “警醒其人不該竊奪古賢佳作?”楊川問道。

    “然也。”

    “既如此,阿谷本意並非借賦出士,何故棄而望得,去而欲返呢?”楊川笑道:“若是那何太守確是個通曉未來之人,以其身份,若生了歹念,莫要說是遠遁江海,便是死存屍身,也非易事。”

    楊谷點頭道:“兄長所言極是。”

    楊川笑道:“阿谷如此聰明,如何不知爲兄所言,你既以曹植署名,自是想到了這一點。只是這數日你心潮澎湃,不甘平庸而已。”

    楊谷點頭應聲:“既如此,且往高平去吧,還能送一送便要檻車入洛張中郎將。”

    二人四馬,雙騎絕塵。徒留百尺驛道,伴隨九曲長河,千回婉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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