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趣閣 > 暮漢昭昭 >第二卷 第五章 醉酒論義士
    次日申時,何進身着赤紅袍服,頭戴着冠,腰配着印,極其莊重嚴肅的進宮面見自己的胞妹,何皇后。

    另一邊,何皇后也是早有準備,以兄妹私宴爲名安排了輔食,特意用來招待這位久不入禁中的同父異母的兄長。

    宴初的氣氛非常融洽,兄妹,甥舅三人敘述往事,感嘆歲月,多有叫人動容淚目之言。何皇后與何進雖非一母同胞,但二人的感情卻是歷經貧苦磨難,雖說二人與宦官勢力的態度立場不盡相同,甚至多有矛盾,可是兄妹之情卻是情比金堅,如今三十歲上下的何進已經官拜河南尹,這何皇后的功勞自是可見一斑的了。

    酒過三巡,坐在末位的劉辯竟然率先站起身來,打破了眼前這天倫之樂。

    “舅舅,六年前你與我送往北邙山下,妥善安置,往後數年爲防宮中奸人暗害於我,特命人暗中相助保護,此份恩情,外甥此世永不敢忘,如此恩德,外甥當飲此盅,以表誠心。”見其人立身挺拔,雙手持觥遙敬何進而言道。

    言罷,仰起頭顱,一飲而盡。

    劉辯因爲年幼,案前的杯盞裏頭並不是酒水,乃是何皇后着人精心釀製的蜜水,然而何進見狀,倒也不敢有絲毫怠慢,趕忙持過案前酒器,欲起身還禮,卻見何皇后擺手言道:“如此家宴,兄長無須這般據禮,阿辯不過小兒,乃是外甥後輩,外甥敬舅舅一杯薄酒,便是放眼天下,皆當是這個道理。”

    “這……臣如何敢當。”何進卻是難免扭捏。

    “舅舅自然當得。”劉辯高聲言道,復又命身側宮女又滿上一盅,依舊高舉酒觥,一口飲盡:“我雖身爲皇子,但終究也是母親兒子,身上血脈亦有半數乃是出自何家,如今南陽何氏一族,祖先凋敝,便只有舅舅聲名愈重,地位顯赫,儼然是一族之主了,如何當不得我這小輩敬上一杯水酒呢?這第二杯,乃是外甥替母親敬舅舅這個族長的!”

    這一是皇子敬酒,二是皇子替皇后敬酒,這般作爲饒是何進功高無敵,權傾朝野卻也是不敢託大的,見其人這就要起身還禮,卻不料座首何皇后朝着身側侍奉之人使了個眼色,兩三宮女便連連上前,將半起之勢的何進愣生生給按了回去。

    座上的何皇后依舊慵懶不堪,柔聲細語道:“兄長,你我本是黔首出身,最是不懂這些規矩禮數的,這殿中不過我們母子與你三人,何必講究什麼官家禮儀,叫人好生厭煩,還是因爲兄長與那些個士人大夫們混跡的久了,卻也是生出了這些個毛病?妹妹可是不喜歡的緊呢。”

    何進聞言,顏色窘迫,一時間坐也不是,立也不是,竟單手持觥,半蹲在案前,好不尷尬。

    劉辯見狀忙放下手中酒觥,三兩步便行至何進案前,猛然跪拜,磕了個頭,言道:“舅舅,史子眇雖一介老朽,又是你與士人眼中的旁門左道,乃至微不足道之人,然與外甥而言,其人更勝親人,昨日舅舅府前,外甥已然言盡,今日這一跪一拜,皆是替史子眇所爲。史子眇嘗與外甥有言,乃是舅舅爲人寬宏仁義,待其不薄,他史子眇雖在何氏困苦之時與舅舅有過寥寥恩惠,但是舅舅早已與其涌泉相報,是故外甥以爲,舅舅今日便是不能相救史子眇,其人亦不會怪舅舅,舅舅萬萬無需自責。”

    見劉辨下跪叩首,何進惶恐莫名,終於忍耐不住,猛然聳肩揮臂推開左右宮女,想要上前攙扶劉辯:“殿下快快起身,這般言語,支會與臣便是了,何至於此啊?”

    不想劉辯卻不等何進到得跟前,已然自顧自的站起身來,坦然言道:“外甥已然言明瞭,此一跪一拜皆是史子眇所爲,其人與外甥有養育開蒙之恩,今日外甥替史子眇行此一禮,抒其心中所言自是理所當然的。舅舅與史子眇便似淮陰侯與那河邊送飯老婦,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如何不能受此一拜呢?是舅舅你過於推辭了!”言罷便退至何皇后身側。

    何進站在堂前,更是不知所措,但是與眼前劉辨、何皇后的精心計較卻也是瞭然了大半,故而硬着頭皮問道:“皇后、殿下今日若有什麼說法,就請明言吧。”

    何皇后輕笑一聲,召身側宮女往眼前何進遞過酒盞,笑言如常:“久不見兄長入宮了,今日家宴難得,莫要說什麼明言不明言的,你我同胞骨肉,有什麼說得說不得的呢?妹先敬兄長三盞,兄長自爲之便是。”

    何進本因皇子敬酒與己卻未回敬耿耿於懷,現下自己的胞妹皇后又來敬酒,但見宮女遞酒上前,早就按捺不住,何皇后話音剛落,其人便已上前一步,率先搶過宮女手中酒盞,自斟自飲滿滿三大盞而言道:“此三盞酒,臣還禮殿下。”

    何皇后微微一笑,不過飲下第二盞酒。

    何進復又倒滿三盞,仰頭飲下:“此三盞酒,臣還禮皇后。”

    何皇后笑着點了點頭,着身側宮女爲自己倒上第三盞酒。

    何進又是倒滿三盞,“此三盞酒,臣敬殿下、皇后,還望今日所思所想,皆能明言。”

    言罷,又是一飲而盡。

    “舅舅爲何誅宦?”劉辯見氣氛已至,待得何進飲下最後一盞酒,斷然問道。

    這片刻之間,何進一股腦兒滿飲九大盞,饒是其肚中海量,千杯難醉,此時卻也有些頭重腳輕,雙頰緋紅, 更何況其人不過一般酒量,絕非什麼酒中之仙了。如今醉眼朦朧之際突聞劉辯喝問,竟然脫口言道:“自是爲了肅清奸佞,匡扶社稷。”

    “舅舅以爲匡扶社稷,該當何爲?”

    “自當講信修睦,選賢舉能,方能匡正江山。”

    “既如此,至於肅清奸佞,那麼到底是孰人爲賢,孰人爲奸呢?”

    “自然是胸有大義者爲賢,心有私慾者爲奸!”

    何進雖然有些醉意,然這一番對答卻稱得上是對答如流,並無絲毫遲滯,且言之鑿鑿句句在理,饒是劉辯也不由頻頻點頭,卻見其人持酒爲何進斟滿,復又舉起案上蜜水言道:“舅舅所言,甚合外甥心意,你我當共飲一杯!”

    何進大笑一聲,慷慨飲盡,饒是杯中酒水沾滿鬍鬚,卻也不過一手拂過,瀟灑快意。

    “舅舅以爲,當今朝廷,孰人胸有大義,又是孰人心有私慾呢?”

    “殿下如何不知,閹宦禍國數十載,皆有十常侍緣故,乃是天下皆知的心有私慾之輩,黨人徒遭黨錮之禍,身死血流不止,卻依然敢爲天下登高振臂,身死不惜,可謂胸有大義!”

    “我以爲舅舅所言,不全然是。”劉辯矢口辯駁。

    “哦?”何進茫然不解。

    “陽球其人,世代望族,年少便有遊俠義氣,處廟堂之上,官位顯赫遠非黨人可比,然其人出淤泥不染,濯清漣不妖,身居其位,敢謀其事,誅王甫、謀曹節,雷霆手段,霹靂行事,當不當稱胸有大義之人?”

    “善!陽方正剛正不阿,敢爲天下先。若其稱不得大義,孰人敢當此稱?殿下對陽方正這番評價,再妥當不過!”

    “陽球今日若在此處,當痛飲此杯!”話語之間,劉辯已然斟上一杯蜜水,仰頭飲下。

    “正當如此。”何進亦斟酒一盞,一併飲了。

    “吳匡之流雖不通經傳,亦無家世,其人不過舅舅府上私吏,身份微賤遠不及士人、黨人,然其一刀一甲,一夫當關,面對數百豺狼凌然無懼,乃至於慷慨殉死,若不是心中高義,如何敢爲?此等英豪稱不稱的上是胸有大義之人?”

    何進連連點頭,高聲言道:“崇義,崇義,名如其人!胸有大義者,少不得他!”

    “爲吳匡飲!”劉辯舉杯言道。

    “且飲!”何進舉盞附和。

    ……

    二人一番斟酒論大義,半個時辰下來,何進竟是倚靠在案上,雙手支頭,儼然酒意上頭,醉的不行了,卻聽劉辯依然站在身前侃侃而談:“尚有一大義之人還要舅舅評判!”

    “阿辯……阿辯且說來……”

    “其人之義非在廟堂之高,而在江湖之遠。如今天下民生凋敝,餓殍遍野。輾轉中原流民以百萬計,其人雖身爲閹人,與宦官爲伍,然其行事多爲善舉,建義舍、撫流民,這般種種實不亞於度尚、張邈這般八廚之人。如此人物,可稱大義?”

    “堪稱……堪稱……”

    “舅舅可知此人姓甚名誰?”

    “如此……如此人物,名喚何許?”

    “其人名喚史子眇。”

    “史子眇?史子眇……義士之名,我……我何進向來是心服口服的。”

    “既然舅舅也是這般覺得,如何不能緩行誅宦之事,相救其人?”

    “不可爲……不可爲……”

    “如何不可爲了?”見何進已然是酩酊大醉,劉辨反而是心急如焚。

    “史子眇……史道人……何進,對你不起……”等到劉辯說完,何進終於俯在了案上,口中支支吾吾,卻已是說不真切了。

    “舅舅?”劉辯輕聲喚道。

    “舅舅?”劉辯繼續喚道。

    見何進再無反應,劉辯長嘆了一口氣卻,又跟着長舒了一口氣,回到何皇后身前,輕聲言道:“母親,若要救下史子眇,看來只能行此險招了。”

    何皇后長嘆一口氣,言道:“阿辯且爲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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