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趣閣 > 芥子天下 >第三章 青衣無暇
    風停了,雨散了,西邊天色火燎燎的一片,彷彿水嫿的衣袂,不同的是,晚霞很遠,水嫿很近。

    她指尖用力,傘骨一寸寸穿透柳六郎的琵琶骨,嘭的一聲將他釘在樹上。

    轉身來牽空空。

    “你們逃不掉。”

    柳六郎功體受制,垂頭按着肩膀。許是有點道行的人都不怕痛似的,柳六郎不去理會自己的傷勢,反而頗爲關心的看向兩人。

    “勢奪那物者不止六郎一人,出了這片古林便是桃花坡了,芥子六合之人都在那裏聚着,你們逃不掉,今日登臨污山者,皆爲殺戮而來。”

    他笑的毛骨悚然,尤其是最後那句話,彷彿有千斤重量,聽的空空心頭一沉。

    他擡頭看着牽着他拼命奔逃的紅衣女人,心裏十分複雜。

    她也是,爲殺戮而來嗎

    快到桃花坡時,水嫿忽然停了下來。她掐訣隱了二人氣息,用手指示意空空不要出聲,小心翼翼的邁步。

    空空這時候才發現,她那隻藏在袖子裏的手已經被血水全部浸成了殷紅色。

    她受了傷,看起來不輕。

    桃花坡有幾株桃花開始結苞了,水淋淋的,像是小姑娘嘴上的胭脂,倔強又靈靜。腳下的土地酥酥軟軟的,探出不少嫩嫩的綠腦袋,彷彿情竇初開的少年,正癡癡地瞧着枝頭的“小姐姐”,卻猝不及防被急促的鞋底踩了個東倒西歪。

    春光很好,可惜無人來賞。

    水嫿耳目並用,牽着空空小心翼翼地穿過一棵又一棵桃樹。

    空空腿短,幾乎全程被她拖着,緊張的心都要跳出來了,雖努力保持平衡,但還是不可避免地摔了一跤。

    或許是故意“不可避免”。

    遠處風聲微動,一人疾言厲色

    “何人”

    半息功夫,便有數道劍光劃空而來,五顏六色,頗爲壯觀。

    空空數了數,覺得手指頭有些不夠用了,正要跟水嫿借幾根,卻被她粗魯地捂了口鼻,疾疾向後掠去。

    她敲着空空的腦門感嘆

    “小短腿兒,你能活到現在真是個奇蹟。”

    託他的福,她能活下來也將變成奇蹟。

    一時刀光掠影,殺氣縱橫,水嫿撐傘抵抗,仍是不敵,被漫天飛來的術法打落在地。

    空空縮在她身旁,幼小的心靈已滿是陰影。

    只見四周黑壓壓的都是人,彷彿銅山鐵壁,將他們團團圍住。

    空空腿軟了一下,差點跪下。

    他嘴脣哆哆嗦嗦,有些咬字不清,但依稀能聽得清是在說

    “要不,你你把我交出去吧反正”

    “跟緊我。”

    水嫿呔一聲打斷,早不指望這小龜孫能有點骨氣。

    她從容撐起紙傘,抽下兩根傘骨,將傘放回空空懷中,隨即鳳目一凌,笑道。

    “既然諸位不肯讓路,那某隻好拼個魚死網破。”

    說罷,她身形一動,衝向劍光,空空縱然害怕,卻不得不隨在她身後。

    此時此刻,他的身前除了這個女人,再無別人。

    水嫿一路從刀尖上滾過,她每過一處,傘骨上便多了幾道血痕,空空顫巍巍地跟在她身後,忽然覺得眼前這個人,彷彿真是地獄歸來。

    若非惡鬼,怎堪如此殺戮。

    他猶豫了,只是面對她伸出來的手,無法拒絕。

    水嫿殺到懸崖,那兩根傘骨已不知插在了哪個倒黴鬼的腦袋上,她手無寸鐵,便十指成爪,周身已是傷痕累累,卻站的一絲不苟。

    她笑着俯身

    “你知道崖底是什麼嗎”

    空空搖頭。

    她訕笑一番

    “真是枉爲污山人,現在,你親自去看看吧。”

    說罷,她反手一推,空空便瞪着眼睛跌落下去。

    比身體墜落的還要快的,是心吧。

    水嫿站在崖邊,目光漸漸移向包圍而來的衆人,勾起一絲輕笑

    “諸位可知,某是怎樣屠盡玉關城的”

    周圍沒有風,沒有光,天似乎很沉,全部落在他背上,壓的他喘不過氣來。

    空空驚叫一聲,猛地睜開眼睛。

    背上的天動了動,滾了下來。

    卻是重傷的水嫿。

    她紅衣和血,數不清到底捱了多少刀,只有臉上的面具依舊蒙的結實。

    光看着這副光景,都覺得疼的呲牙。

    空空咬了咬脣,決定去揭她的面具。

    手伸到一半,淺紅的眸子倏然睜開,空空嚇得縮回手,乾笑道

    “我以爲你像姥姥他們一樣,不會醒了。”

    水嫿艱難地撐了撐身子,最終失敗落回地面,嘴上依舊不依不饒

    “我可不會輕易死去。不過這具身體還真是傷的不輕,小短腿兒,去找處水源,我要療傷。”

    空空自然不敢怠慢,他四處找尋了一番,又回來扛起水嫿,拼死拼活地將她半拖半拽到一處小潭邊,足足累死了半條命。

    不知扯破她多少傷口,只是她一聲未吭,一路上彷彿事不關己一樣從容。

    到底是什麼樣的人,才能不懼傷痛呢

    空空想不明白,待到了水潭邊,她又嚷嚷着讓他滾遠點,但又不能太遠。

    空空翻了個白眼,賭氣地走了。

    想來還是,不如恩怨分明。

    污山谷底林壑幽深,比起山上的四季分明,這兒反倒更像那女人的脾氣,陰晴不定。

    譬如說,那小水潭旁邊溫暖如春,而空空此刻所在的地方卻冷的彷彿要凍掉他一層皮。

    他瑟瑟地蹲在樹洞裏,想起了被殺的族人,想起了登臨污山的那一幫惡人,想起了水嫿推他下來的那一刻,悲促的眉毛漸漸挑高。

    山谷並不算高,至少跳下來不至於送命,爲什麼,那些人沒有追來呢

    除非,這裏有更可怕的存在。

    就在這時,忽聽水潭邊傳來一陣驚動,接着便是冷兵器的撞擊聲。

    空空哼了一聲,賭氣地埋頭捂起耳朵,假裝聽不見,說到底,那女人的死活跟他有何關係呢,殺人如麻,脾氣又壞,多半不是個好人。

    只是沒撐了一刻,便咬牙朝水潭邊奔去。

    嘿,還真是,以爲自己能恩怨分明,其實無法分明。

    空空抵達潭邊時,兩人已交手了幾個回合,彼時水嫿正披衣撐傘立在潭心,目光清冷,睥向潭邊一人。

    只見那人青衣無暇,一身仙風道骨,夜風吹拂之下,烏髮如潑墨般漫開,露出背上的古琴袋子。

    本就是濛濛夜色,再加上山谷隱蔽,月光稀稀疏疏地漏下來幾股,恰好避開青衣人的位置,空空只仰的脖子發酸纔看清他的臉。

    不認識,但十分好看。與柳山色不同,空空覺得除了此人,再沒有人能配上八個字

    仙風道骨,清冷綽絕。

    看起來疏遠卻又不會太過,低頭時,又煦如雲縫裏的月光。

    卻是個仙界之人。透過他的衣角髮梢,彷彿還能聞到崑崙山上的雪香。

    唯一缺憾的是,他沒有穿仙界的白衣。

    他微微伸手,便把空空攔在臂下。

    水嫿嘴角僵硬,差點跌入水中。

    眼見這小鬼自發地從小樹林裏跑出來,又故意似的跑到敵方身邊,最後輕輕鬆鬆地落入對方手中。彷彿就是敵人派來的奸細般行雲流水。

    她收了傘,忽然擺出一副笑臉

    “這處水潭溫暖清冽,最適合泡澡療傷,仙君慢用,小女與犬子要去別處賞風景,就不叨擾了。”

    說罷向空空使了個眼色,彷彿在說,乖兒子,還不快過來。

    那仙君顯然有些不太相信,他低頭看了一眼空空,揣摩良久,又看着水嫿,聲音溫潤的好似崑崙山上的初雪,平和的又好似在嘲諷。

    “哦,原來是犬子。”

    “沒錯,兒子,叫娘。”

    水嫿趁機來牽空空,笑着與仙君擦過。

    空空小臉鐵黑,心說此刻有個地縫該多好呀,奈何被某人掐的手疼,便硬着頭皮擠出一個字

    “哦,呢昂娘”

    水嫿滿意地摸了摸他的頭,正要告辭,卻見那仙君仍是捉着空空的手不放。

    他星目微擡

    “姑娘好雅興,竟在如此時刻帶孩子來此動盪之地賞夜景。”

    空空尋找地縫之跡,忽然想起柳六郎說的那句

    “今日踏足污山者,皆爲殺戮而來。”

    他想甩開青衣人,卻甩不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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