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趣閣 > 大明王朝1587 >第七十三章 朕真不想賣官鬻爵啊(上)
    朱翊鈞毫不意外地對駱思恭笑了一笑,他知道晚明錦衣衛就好比七十年代的工人階級,即使確有甚麼真本事,起初也都是世襲得來的職位,三輩下來都是旱澇保收,怎麼能指望他們去切身理解農民交稅的痛苦?

    因此朱翊鈞決定同駱思恭講一遍他的道理,這是朱翊鈞的可貴之處,在一個完全不需要講道理的位置上,他依舊能夠平心靜氣地同這個正五品正千戶不緊不慢地講他現代人的道理,

    “交稅獻財同爲國捐軀不是一回事,有些人總認爲控制百姓、聚斂財富能使得國家更加富強,能使大明長治久安,這是無稽之談。”

    朱翊鈞溫柔而堅定地解釋道,

    “倘或朝廷愛民如子,百姓自然願意保家衛國,何須用漕運聚斂來一再顯示皇室威嚴呢?”

    駱思恭顯是一怔,爾後連聲贊同道,

    “聖明無過於皇上。”

    駱思恭猶豫幾許,見朱翊鈞神色柔和,忽又言道,

    “只是臣聽聞朝廷近年聚斂,皆爲壽宮修建之事,臣知國費有經,民力有限,故而多賴於漕運往來,皇上天縱英明,臣微末之言,實不敢擾亂聖心。”

    朱翊鈞聽了也是一愣,駱思恭顯然是支持漕運的一派,這話卻怎麼像是既證實了漕運聚斂過甚,有傷民力,又礙於一些現實問題不敢明說出口,

    “駱卿何來擾亂之意?朕心已決,漕運改海運,是勢在必行之策。”

    駱思恭衝皇帝又抱一拳,隨口應了兩句恭維話後,道,

    “此事但有內閣決議,六部輔佐,臣自不能妄言。”

    朱翊鈞看出駱思恭是既沒被自己的那套理論說服,也不認爲漕運改海運能夠成功,但鑑於錦衣衛在國家政事上一向沒甚麼正式發言權,駱思恭又顯然不願意得罪當權大臣,朱翊鈞便越過了這個話題,轉頭說起了豐臣秀吉對大明的威脅。

    萬曆皇帝的定陵,以及後來的“明十三陵”都坐落於昌平天壽山下的一個小盆地中,離皇宮約六十公里的路程。

    這段路程用現代人的眼光來看,以自駕而言,開上國道高速一個多小時肯定就到了,但是朱翊鈞所在的這支巡陵隊伍卻硬是走了整整兩天,其間在鞏華城行宮駐蹕一日後,到了九月十二日上午,朱翊鈞纔到達了後世的“十三陵鎮”。

    十三陵背靠的天壽山麓屬於太行山脈,成爲十三陵及京師之北面屏障,太行山起澤州,蜿蜒綿亙北走千百里山脈不斷,當年明成祖朱棣車駕臨視,將此地視之爲風水寶地。

    陵區以常綠的松柏樹爲主,沿襲南京孝陵的模式,即除神道共用外,各陵都是前爲祭享區,後爲墓冢區,朱翊鈞按規矩率后妃先後拜祭了長陵、永陵和昭陵,這才親自帶着輔臣與在工大臣閱覽剛剛建成雛形的壽宮。

    歷史上的萬曆皇帝在他二十歲的時候就開始着手修建自己的墳墓,當然是有原因的。

    隆慶皇帝生前沒能來得及營建自己的陵墓,結果死後匆匆建陵安葬,不僅陵墓規制偏小,而且陵址也沒選好,沒過幾年就發生地基下陷的現象,這對“事死如事生”的古人而言,自然是一件極其不堪的事情。

    於是萬曆皇帝未雨綢繆,在他青春年紀就開始運作此事,期間四次親自勘查選址,一次親閱壽宮,終於在萬曆十八年大功告成,給自己修建了一座十三陵中規模僅次於長陵和永陵的陵寢。

    而這背後的代價,則是朝廷嘔心瀝血,敲骨吸髓地向大明百姓征斂而來的八百萬兩白銀。

    如前所言,朱翊鈞是一個相當講道理的皇帝,萬曆皇帝傾盡大明國庫兩年的財政收入建陵寢有他的道理,朱翊鈞現下要將修陵寢的八百萬兩白銀挪去海運、練兵、西學,自然要想辦法將已經講出去的道理再講回來。

    當然了,皇帝講道理自然是容易的,即使之前的萬曆皇帝對修建陵寢一事如此狂熱,但朱翊鈞相信,只要他一紙詔書,決定縮減陵寢用度,臣下必定歡欣雀躍,將萬曆皇帝曾經有過的熱情拋諸腦後,竭力稱讚天子聖明。

    可問題在於,現在的朱翊鈞不僅僅是要在修建定陵這件事上省錢,皇帝少花錢總是能得到讚頌的,朱翊鈞想要的,是要將那修陵的八百萬兩白銀切切實實地掌握到自己手中,這筆錢的數額可比萬曆皇帝后來命宮中太監到地方四處搜刮的礦稅要可觀多了。

    大明的事就是這樣,給皇帝修建陵墓,到處催一催、徵一徵,拼拼湊湊也能勉強出個八百萬,而說到練兵造船,則又盡是百姓凍餒之聲。

    而若是能省下這八百萬兩銀子,不消說,膠萊河這回肯定能挖通,戚家軍和京營禁軍也能重新操練起來,倘或範禮安能順利帶回伊麗莎白女王的來信,連和英國人一起擴張殖民地的本錢也夠了。

    朱翊鈞走在新鋪的定陵神道上,滿心滿眼地盤算着怎麼把這八百萬兩白銀計較清楚。

    單要工部或者負責修建的在工大臣拿出這八百萬定然是不現實的,這就像後來的萬曆三大徵,寧夏用兵,費帑金二百餘萬,朝鮮用兵,首尾八年,費帑金七百餘萬,播州用兵,又費帑金二三百萬,總共一千二百萬兩的軍費,明廷花八年的時間去湊尚且傷筋動骨,何況一下子讓某部拿出八百萬兩的鉅款?

    所以關鍵還是要弄清楚底下人斂財的方法,朱翊鈞這樣想道,必須得弄清楚這細水長流的八百萬兩銀子究竟是怎麼被一兩一兩徵來的。

    定陵神路起於七孔橋總神路以北一百米處,然後蜿蜒伸向西北,朱翊鈞率衆臣慢慢跨過三孔橋、穿越金水橋,直抵定陵陵園前。

    園前迎面而來的首先是第一道陵門前的一座巨形石碑,其碑碑座是一昂首遠眺的蠵龜,環周襯以波涌浪迭,急流飛瀉,碑頂雕刻的是六龍交盤,似在游水戲珠,栩栩如生,碑陰的右上方,閃映着一個如盤大小的圓斑,質地縝密,晶瑩潔白,與環周的顏色若明若暗,氤氳朦朧,碑身呈光澤清潤的淡青色,散佈着濃淡相宜的斑紋,只是整座石碑通碑不刻一字,好似一件處於未完成狀態的藝術品。

    “朕先前拜謁諸陵,見諸陵陵前皆有此碑亭,但除成祖皇帝的‘神功聖德碑’外,其餘各碑均不着一字。”

    朱翊鈞停下了腳步,仰頭看着這座螭首龜趺的無字陵碑淡笑道,

    “卻不想朕的陵前亦是如此。”

    皇帝身後的諸臣互相對視了幾眼,還是申時行上前道,

    “成祖文皇帝之聖德神功碑文,乃仁宗昭皇帝御撰,昔年太祖高皇帝嘗言,‘皇陵碑記,皆儒臣粉飾之文,恐不足爲後世子孫戒’,故而我朝祖制,帝陵功德碑文須以出自嗣帝之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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