努爾哈齊站在佛阿拉外城城圍外,輕輕地撫摸着自己下巴上一條細小的血口子,他的面頰是昨天新刮過的,當時他自以爲颳得相當徹底,不想一夜之間又倏然冒出了一片鐵青。
努爾哈齊的指頭有一搭沒一搭地按在他左下頦的那道紫紅刀傷上,以建州女真的發展程度,他當然不會意識到,他那被頻繁使用剃刀也不能再保持溜光的下巴,是他體內過於旺盛的睾酮激素在作怪。
雖然漢人總是將“鬍鬚”這種平凡的第二性徵與“男子氣概”之類的概念聯繫在一起,但是努爾哈齊卻偏偏對金朝女真遺留下來的“鑷須”習俗十分熱衷。
這種熱衷實際上是來源於他對自己相貌的那一點兒難以啓齒的審美,他在“幼態”中持續不斷地從漢人那裏獲得這樣那樣的種種好處,因此總覺得展露雄性爲時過早,彷彿雄性特徵在他身上就代表着一種潛伏的攻擊性,教人一看就膽寒心跳。
不得不說,努爾哈齊對自身的審視是相當公正的,一個睾酮激素過於旺盛的男人在科學上本來就算得上是一個危險分子,努爾哈齊卻用女真人在傳統上的愚昧去修飾這種預示着危險的生理特徵,簡直可謂是最佳的掩護。
此時他有一下沒一下地感受着下頦傳來的細微疼痛,嘴上卻口是心非地奚落起他的掩護工具來,
“我覺得女真人的這個迎親習俗有問題。”
小韃子撇着嘴說,
“漢人成親都是新郎擡着花轎去新娘家裏接人的,我從前親見過許多回,沒一次是新郎眼巴巴地等在家門口待新娘上門的。”
站在努爾哈齊左側的龔正陸立時安撫道,
“您都這樣等過六次了,再耐心多等一次也無妨。”
努爾哈齊用力按了按下巴上的剃鬚刀口道,
“要等的是哈達那拉,我也認了,可納林布祿這個蠢材哪裏配這樣讓我等?”
龔正陸回道,
“您放心,納林布祿即使有意拖延,也不敢讓您等得太久,上回朝廷頒旨,顧養謙和李成梁將葉赫部打得夠嗆,納林布祿現在一樣要聽朝廷的,與哈達部共分貿易敕書,葉赫部的經濟沒比咱們建州好到哪裏去,納林布祿又如何敢在淑勒貝勒您面前張狂?”
小韃子搭着下巴“哼”了一聲,
“我只是覺得可惜,原先看遼東抄來的邸報,說葉赫部被父親打的是‘穿樓斷檐,死者無算’,我若是能學漢人那樣去葉赫部迎親,還可以趁機探聽一番虛實,現在倒好,反要我幹站在這裏等着他來探聽我建州的虛實。”
站在努爾哈齊右側的額亦都接口道,
“其實咱們建州現在也沒甚麼可讓他打聽的,朝廷不想讓葉赫部一家獨大,納林布祿連已經拿到手的貿易敕書都要重新交出去,他就算打聽到了建州的情形又能怎麼樣呢?”
努爾哈齊揉着下頦道,
“我擔心的是上回‘假劫貢’的事,納林布祿再蠢也不會看不出那回是咱們在陷害葉赫。”
龔正陸道,
“他若是想向朝廷告發,又如何會同意踐行楊吉砮當年的聯姻之諾呢?”
努爾哈齊回道,
“那是因爲他還沒有把握,如果納林布祿知道皇上對我已經有了成見,第一個反戈倒擊的就是這蠢材。”
“能聯姻總是樁喜事,納林布祿能同意嫁妹,說明他也不反對哈達、葉赫與我建州聯合一體,女真人團結起來,總比內鬥有利。”
努爾哈齊冷笑道,
“現今女真三部勢力均衡,他自然贊成團結一心,可若是有朝一日,這種三足鼎立的平衡局面被外部打破,我敢說第一個跳出來爭王爭霸的就是他納林布祿,他那點兒德性我早看透了,漢人有兩個詞兒,一個‘得寸進尺’,一個‘蹬鼻子上臉’,形容他最合適。”
龔正陸勸道,
“既然如此,淑勒貝勒今日就更不該薄待葉赫部來人,尤其是……”
努爾哈齊接口道,
“我知道,我知道。”
小韃子一擡下巴,伸手指了指那道被他反覆揉搓乃至已顯出暗紅色的刮鬍刀口,動作間充滿了一種雄性特有的剛勁和無奈,
“爲了這個小女孩,我差點兒要學金朝女真‘膏面敷粉’了。”
這句話是用漢語講的,“小女孩”取的也是漢文詞彙裏的意思,漢語就是這點優越,對一切名詞都能清晰地區分出不同等級與狀態,不像女真人日常所說的“格格”、蒙古語裏的“呼哼”,對“女”這一性別只有一個模糊的稱謂。
而“小女孩”這個詞就很清楚了,其重點顯然是在“孩”上,“女”只是一個修飾詞,修飾詞去不去掉都無所謂。
反正他努爾哈齊的心意已經盡到了,清太祖在他人生中的每一天幾乎都是從刀鋒下開始的,現在卻專門有一處刀口是爲討好這個“小孩”留下的,男人的勳章成了逢迎的祭品,無論是誰見了都該爲之動容。
龔正陸卻道,
“她現在可不算是‘小女孩’了,淑勒貝勒,建州部越來越壯大,牽扯的利益越來越多,您得多留個心眼兒。”
龔正陸對努爾哈齊的不安是基於他作爲年長者的人生經驗,這世上的男人分兩種,一種是篤信有錢有權就能贏得天下女人傾慕的,另一種是憑性魅力與荷爾蒙就能在女人中無往不利的,前者無法懂得後者的樂趣,後者也無法體會前者的艱辛。
小韃子作爲一名荷爾蒙嚴重過剩的雄性,在雄競中一向靠他那種特意營造出來的“幼態”戰無不勝地博取女人的芳心,這種受荷爾蒙支配的青睞實在來得太容易了,有時候甚至能教人掉以輕心,忽略了女人也是一種能權衡利弊的理性動物的事實。
努爾哈齊哈哈一笑,道,
“先生,您怎麼會覺得我是那種會輕易受一個小女孩影響,而就此改變想法的人呢?”
龔正陸衝他笑笑,用一種倚老賣老的過來人的口吻回道,
“貝勒多留個心眼兒總沒錯。”
這是一個很好的傍晚,風吹過來就讓樹葉哆嗦,窸窸窣窣的響聲讓人誤以爲遼東還處在枝繁葉茂的盛夏,只是深秋的太陽漸漸地從地平線沉下去,風再吹來時就捎上了一層陰冷。
天上地雲越積越厚,遠處漸漸傳來嘚嘚馬蹄與火把點起時的光亮,努爾哈齊終於放下了他那隻揉了半個時辰下巴的手,似是自言自語般地肅身挺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