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趣閣 > 大明王朝1587 >第七十九章 伏屍百萬要從這一代做起
    少女脣間呼出的熱氣辣辣地撲到了努爾哈齊的耳根上,將那片垂如圓珠的耳垂吹成了一片緋紅的赧色。

    蒙古語就是有一股如此無辜的妖氣,可以用這種小女孩式的無辜去直言性愛、仇恨與兇殺,可以讓一個少女故作天真地趴在一個未來即將殺人如麻、殘暴嗜血的男人肩頭向他明示,我在挑逗你,努爾哈齊,你爲何不憤怒?

    孟古哲哲說完這句話後又直起身來,用打哈欠之後淚汪汪的眼睛深情地注視着努爾哈齊,她唯一的兒子皇太極或許也沒見過母親的這般深情凝望,她的眼裏滿心滿意都是妄爲,連黑漆漆的瞳仁都在發出奉獻她自己的暗示。

    皇太極不懂他的生母,他總以爲男女之間的情感是建立在男人對女人的征服之上的,萬沒想到世間一般通行的以大欺小、以強壓弱的情形在他的父親母親之間調轉了過來,他沒看出他的生母孟古哲哲從一開始就是愛慕努爾哈齊的。

    她從七歲開始就被灌輸這樣的審美尺度,好看就是努爾哈齊這樣的男人,必須有他這樣的身高,站在平地上微微仰頭就能打消騎在蒙古馬背上的葉赫部小女兒的睥睨高傲;必須有他這樣的力量,兩臂一伸,一個環抱就能憑空接住從馬上撲進他懷裏的青春少女;還必須有他這樣的出身背景,同是有殺父之仇,同是與漢人不共戴天,同一樁結果的命案必然得衍生出建州與葉赫之間的共同合作目標。

    除了努爾哈齊,世界上還有哪一個男人能在她孟古哲哲眼裏達到這樣好看的程度?她的葉赫部把她造出來就是爲了讓她去愛他的,如此有形有色的一個男人,就連腦後那一綹小指粗細的金錢鼠尾在孟古哲哲眼裏都是比中原男子的網巾漢髻可愛百倍的,但是她就是搞不明白,分明是同樣的深仇大恨,怎麼到了努爾哈齊這個可愛男人身上,便一下子變得無足輕重了?

    “你才見了我不到一天啊,怎麼就能判斷我不恨李成梁呢?”

    努爾哈齊摸了一下自己通紅的耳垂,慢慢地轉過頭來,那成熟圓滑的漢語又出現了,

    “漢人有句俗語,‘匹夫一怒,血濺三尺;天子一怒,伏屍百萬’,這句話你聽過沒有?”

    孟古哲哲猶猶豫豫地搖了搖頭,

    “我只知道我哥哥方纔提起李成梁時,你一點兒同仇敵愾的神態都沒有。”

    少女的語言仍然保持了那一種介於文明與蠻荒間特有的無辜,這種無辜冒犯而唐突,使她能永遠不對自己的表達負責任,卻一下子將努爾哈齊的漢語人格稱託得十分無恥,

    “不但如此,我聽說你還將李成梁稱作‘父親’,太過分了,努爾哈齊,塔克世若是在天有靈,一定會很傷心的。”

    努爾哈齊的臉上仍是淡淡的笑,

    “誰說我不復仇了?我只是不願當一個漢人眼中的匹夫,再者,復仇和崇拜並不衝突,我崇拜李成梁,這有甚麼不好說出口的呢?人的情感不止有一種底色,崇拜也可以包括恨,當年朮赤也知道他不是成吉思汗的親生子,可這並不妨礙他對成吉思汗的崇拜啊。”

    孟古哲哲道,

    “納林布祿與我害怕的正是你這種複雜的感情,成吉思汗當年剿滅蔑兒乞部時,派出的追擊者正是身上擁有着一半蔑兒乞血統的朮赤,蔑兒乞部滅亡了,朮赤也成了世界上最後一個蔑兒乞人。”

    “努爾哈齊,倘或有一天李成梁如同當年成吉思汗一般要求你替他剿滅遼東的所有女真人,你會像朮赤一樣成爲世界上最後一個女真人嗎?我僅僅是想一想這個可能,就爲你覺得太不值當了。”

    努爾哈齊胸有成竹地笑道,

    “父親他不會的,我很清楚父親是怎樣一個人,報復他的最佳方式絕不是殺了他,‘弒父’這種事在漢人眼裏才稱得上是一項磨難,至於我想怎樣復仇,這同你們葉赫部也沒甚麼關係罷?”

    孟古哲哲仰起頭重申道,

    “同我有關係啊,我同意嫁給你的一大原因就是想讓你替我爲父報仇。”

    努爾哈齊伸手摸了下自己的下巴,頓時覺得自己昨天的鬍子算是白颳了,

    “那我要是做不到你想要的那種‘復仇’呢?”

    少女挺了挺在喜服下並不明顯的胸脯,理直氣壯地回道,

    “那我就生一個兒子,等他長大以後讓他替我復仇。”

    努爾哈齊噎了一下,道,

    “那我要是不願意同你生孩子呢?”

    孟古哲哲毫不猶豫地道,

    “你要不願同我生子,我這就走出建州,將我自己嫁到科爾沁去。”

    努爾哈齊嘆了口氣,道,

    “你既那麼說,那我便放你重新嫁到科爾沁去罷。”

    孟古哲哲一怔,但聽努爾哈齊繼續道,

    “你就沒想過靠自己的力量去復仇嗎?太奇怪了,你和納林布祿還說我‘慕漢’,可是這種把人生的希望和夢想寄託在丈夫和兒子身上的想法,不正是那些漢女所專有的嗎?”

    “我的繼母哈達那拉氏也跟你一樣,想將希望寄託在我的五弟巴雅喇身上,我頂痛恨這種女人,所以我寧願捨棄了塔克世留下來的遺產不要,也不願同她扯上任何關係。”

    “因爲以我尚且不大豐富的歷史知識而言,想靠教導兒子出人頭地的女人幾乎都是毫無意外地用漢人所謂的‘孝道’將下一代變成一個又一個悲劇,比較典型的一個例子就是‘岳母刺字’。”

    “不管這個故事是真的還是假的,我反正是挺討厭岳飛母親的,你要是想成爲岳飛母親那樣的女人,最好的辦法是嫁給一個漢人,而不是我努爾哈齊。”

    孟古哲哲沉默片刻,道,

    “那李成梁就不會要求你‘精忠報國’嗎?”

    努爾哈齊笑道,

    “這就是我喜歡我父親的一個地方,父親與我之間就從來不會出現這種道德綁架,當然了,主要是我本人比較識趣,一見到類似岳飛母親那樣的人,在她想在我身上刺字之前,我就先一步對她敬而遠之了。”

    孟古哲哲若有所思地道,

    “看來你是真挺討厭岳飛母親的,我比較討厭岳飛,不過那是因爲我是女真人。”

    努爾哈齊道,

    “準確來講,我是討厭一切企圖用道德束縛人性的歷史人物,所以尤其希望我自己的身邊也不要出現這種人,你想要報仇你就用自己的力量去報復,如果你自己都沒有做到,就千萬別用仇恨去綁架下一代。”

    “我特別痛恨這種平白施加於身的道德枷鎖,就拿岳飛的這個例子來說罷,岳飛如果能丟掉忠孝仁義的道德牌坊,他根本不會死得如此悲慘,漢人總是因此歌頌於他,我卻是不能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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