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努爾哈齊,我困了。”
努爾哈齊笑了笑,溫聲回道,
“那我讓富察·袞代送你回房裏睡覺罷。”
少女環上身側男人結實的臂膀,小腦袋期期艾艾地搭到努爾哈齊的肩上,
“你不陪我一起啊?”
努爾哈齊看着她笑道,
“你的年紀太小了,我的福晉。”
他用那沉靜而憂悒的漢語說道,
“我不忍心。”
漢語果真是一門以含蓄爲美的語言,它因含蓄而朦朧,而正因爲朦朧,任何一句話都可以被無限拓展,由此催生出高於語義本身的浪漫。
孟古哲哲眼睛一眨,腦袋頓時移開了,
“你不喜歡我嗎?”
努爾哈齊微笑道,
“我當然喜歡你。”
他既寬而深地吐納着他的歡喜,
“我像喜歡我的女兒東果一樣喜歡你。”
遼東深秋的月移過來了,暈暈的月光從蒼穹上灑下來,將努爾哈齊的臉照出了一片蒼白的熱情,彷彿是那種明明陽光很充足卻冷到骨頭裏的早晨。
因而幾十年后皇太極對努爾哈齊的懷疑是有來由的,他懷疑他的父親不愛他的生母。
這種懷疑甚至都不需要等到萬曆二十九年,十一歲的阿巴亥嫁來建州,甚至都不需要等到萬曆四十年,他的十四弟多爾袞的出生。
只要曉得此時努爾哈齊面上的這一片蒼白熱情,任誰都會對自己的誕生產生那麼一點兒不自信、那麼一點兒後怕。
“真的嗎?”
孟古哲哲用她十三歲少女的眼睛盯着努爾哈齊,
“可是我和東果不一樣啊。”
她的眼神堅定而純粹,又帶了一點兒孩子氣的質疑,既單刀直入又教人對她生氣不起來。
她的目光像是在問,努爾哈齊,你有那麼好?你見了一個少女,如何能不動男女之念?
“真的,真的。”
努爾哈齊放下筷子又站起身來,他往後退了一步,果真用父親般的口吻對少女微笑道,
“我盼望你快快長大。”
這句話是用孟古哲哲熟悉的蒙古語說的,坦蕩得聽不出一絲慾念,就好像在長生天下祈願那般真誠。
孟古哲哲卻不放過他,她被方纔那一片蒼白的熱情刺傷了,
“爲何要等到我長大呢?”
少女向努爾哈齊展開了雙臂,
“現在的我難道不可愛嗎?難道不值得你喜歡嗎?”
孟古哲哲用她蒙古姑娘般的豪邁氣勢告白道,
“我若是喜歡你,努爾哈齊,我一定喜歡的是每一個階段的你,不管你是年長還是年幼,不管你是稚童還是老翁,只要是你,我都會喜歡。”
努爾哈齊笑道,
“大福晉都沒有對我說過這樣的話。”
孟古哲哲回道,
“那是因爲我先遇見了你啊。”
少女朝他掰起了手指,
“我七歲就遇見了你,大福晉十七歲才與你成親,那按照年齡來說,明明是我先遇見了你啊。”
如果聽信了女人那些不能算數的話,一方面顯示男人比較真實,另一方面也顯示了男人的愚笨、無趣,是赤裸裸的無趣,這種無趣有時候甚至比直言冒犯更消耗異性好感。
“正是因爲我覺得現在的孟古哲哲很可愛,我纔不忍去傷害你。”
努爾哈齊深知一個男人和女人相處的最大訣竅就是要說到她心裏隱隱想聽的話,
“長大以後的你,是更值得被愛的你。”
孟古哲哲問道,
“這是甚麼道理呢?”
努爾哈齊笑着答道,
“擁有成熟心智的人才知道該如何去愛人,你說你現在心裏覺得喜歡我,可是你的心還沒長大。”
孟古哲哲反問道,
“是嗎?那你十三歲時候喜歡的人,現在就變得討厭了嗎?”
努爾哈齊微微一怔,爾後道,
“不是這樣。”
孟古哲哲道,
“怎麼不是?”
少女擡起眼來,滿腹疑惑的神情彷彿薩滿神像,只要信徒們能觸及它,有那麼一次或兩次,他們就會發現他們的目光被一成不變的抽象眼神突然接納了。
信仰能讓信徒們相信在神性與人性之間有個對應的磁場,就存在於神像那不朽的無機的形骸中。
“當然不是,擁有成熟心智的人最起碼能想清楚要站在哪一邊。”
努爾哈齊定了定心神,認真問道,
“譬如有一天,建州與葉赫又重新交戰了,你是站在我這一邊呢,還是會折回去幫你的哥哥納林布祿?”
孟古哲哲頓時就被問住了,
“我……我……”
努爾哈齊見狀便笑嘆道,
“對,你看,你根本沒想好是不是真的要喜歡我。”
孟古哲哲半張着嘴停了一會兒,忽然道,
“我覺得這個問題本身就有問題,發起戰爭的是你或者是納林布祿,爲何最終感到爲難的會是我呢?”
“如果你們兩個都重視我的感受,又如何會發動戰爭,讓我左右爲難呢?如果你們兩個都不重視我的感受,那我爲何要爲你們感到爲難呢?”
努爾哈齊難得地在她面前被動沉默了一會兒,又道,
“因爲愛是不對等,必定是有所犧牲的。”
孟古哲哲道,
“可我方纔聽你評論戚家軍之言,覺得你分明是很瞧不起這種因不對等而鼓勵人犧牲的感情的。”
努爾哈齊笑了一笑,糾正道,
“你往後長到我這年紀就明白啦,爲某種集體犧牲是不值當的,而要是爲的是某個人,爲某個能讓你刻骨銘心的人去犧牲,那滋味卻是能教人甘之如飴、趨之若鶩。”
最終生命果然停留在二十九歲的孟古哲哲此時突然領悟了“距離產生神性”的道理。
了不起的人在某些時刻在普通人眼裏等同於神祇,但若是染上了最世俗的七情六慾,實則也可稱一句“不過如此”。
“算啦,努爾哈齊,此等小情小愛,待我長大再與你談論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