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趣閣 > 大明王朝1587 >第九十二章 高級武將是大明的特殊技術工種
    陳蠶的悲觀實際上並非是來自他性格本身,當然他本身屬於那一種勤謹的鄉民,無論幹甚麼都能時刻露出一種質樸侷促的神色,使得他看起來總帶了點兒焦慮,又帶了點兒沒來由的低微。

    假設朱翊鈞沒有獲得一具殘疾的軀體,能夠像戲裏演的那些假模假式的好皇帝一般去民間微服私訪,他就會發現大明的農民和鄉里人眼中的那隻倒了一半水的杯子永遠是半空的。

    那種時刻在聚光燈下唱嚷着“國家好啊,大明富強啊,朝廷幫我脫貧奔小康啊”的現代新式農民在晚明是尋不見的,其稀有程度就和朱翊鈞這種一心想把皇權交還給票選的現代新式皇帝不相上下。

    而晚明的鄉里人向來一開口就是訴苦嘆窮,當然苦是真苦,窮也是真窮,不過像朱翊鈞這種新式皇帝肯定看不慣那種一邊拍着大腿一邊捶胸頓足式的嚎泣,也聽不慣鄉民絮絮叨叨地抱怨天氣不好、時氣不好、收成一年比一年差勁,朝廷又總是無止盡地攤派索求,使得他們總是食不果腹。

    這種家常式的、無孔不入的苦難與貧窮卻是陳蠶和吳惟賢在從軍之前長期生存其中的日常環境,新式皇帝朱翊鈞不瞭解它,因此也無法具體解構陳蠶和吳惟賢這一類人性格里的悲觀。

    萬曆朝的鄉民熱衷於悲觀其實攏共有兩個緣由,一是畢竟他們靠天喫飯,怕把話說得太滿,招了鬼神的忌諱。

    二則是出於自衛,反正上至朝廷下至稅吏沒有一個不是在往他們身上打主意的,所以無論是甚麼身份的人問起他們的收成,哭窮訴苦總是出不了錯的,久而久之,則養成了習慣,形成了一種窮苦人特有的悲觀傳統。

    像“國有乾隆,谷不生蟲”這種肉麻到近乎愚蠢的頌詞,在晚明的鄉村肯定是聽不到的,大明的社會就不是這麼個風貌,讚美歌頌是太監們的行當,普通百姓負責的那部分情緒就是謹慎的悲觀。

    即使陳蠶現在當上了正三品的武官,他心中這種源遠流長的鄉土傳統依然發揮着它應有的作用,

    “不過我要是出面去找這個吳大斌,人家也未必肯都聽咱們的呀。”

    陳蠶考量道,

    “就算你們家和他家連過宗,但是你大哥畢竟人在廣東,吳兌現在又已經不在任上了,他一個遼東都司東寧衛的小官,這層親戚關係根本也威懾不了他,且他雖然是南方人,但是從派性上來講和我們薊鎮南兵的浙系根本也不是一路,即使利益一致,我們又怎麼指揮得了他呢?”

    “再說,他人在遼東都司,對薊鎮這裏的情形根本不清楚,我要是他,便一定不會貿然出手,畢竟現在連我們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上頭哪個環節出了問題導致軍餉停發,雖然咱們都能看出這件事是同改革馬政有關,但具體是誰做的決定、經的手,我們也都一無所知啊。”

    吳惟賢回道,

    “我覺得這件事最好不要由我們浙系將領出面。”

    陳蠶問道,

    “那還有誰呢?李如柏嗎?他不會開口的罷。”

    吳惟賢忽然“嘶”了一聲,道,

    “我記得去年,去年也是這個時候罷,九邊邊防換鎮,皇上不是把山西副總兵麻承恩調到薊鎮當東路副總兵了嗎?就是和李如松一起調動的那回。”

    陳蠶點頭道,

    “這我記得,他是麻貴的侄子罷?”

    陳蠶和吳惟賢在議論麻承恩和李如松的時候甚至不見一絲一毫的嫉恨,因爲晚明高級武官的升遷調動同派系、出身的關係甚大,有沒有立軍功、立了多少軍功都是次要標準,軍功的賞罰本身就不在這個高級武官的體系裏。

    在陳蠶和吳惟賢的世界觀裏,麻承恩是麻貴的侄子,說明他出身正統,在宣府、大同、寧夏那裏的軍鎮都很有人脈,麻貴一系在朝廷裏有話語權,就單憑這兩點,麻承恩但凡不是個殘疾癡傻就能勝任薊鎮東路副總兵。

    因爲以晚明的政治生態而言,九邊最需要的並不是陳蠶和吳惟賢這種好兵,而是那種既有一定軍事實力,在軍中有一定人脈威望,同時又能與文官保持良好關係,能在朝中上下鑽營、左右逢源,並且對蒙古、女真、朝鮮各處動向有一定了解的忠心將門子弟。

    如果不是這種人當高級武官,那麼軍中許多保家衛國、打仗殺敵、立功請賞的事就根本進行不下去,別的暫且不論,就後勤糧餉、友軍配合這兩項就足以要了許多人的性命。

    歷史上的熊廷弼、袁崇煥和毛文龍之所以後來下場悲慘,多多少少就是吃了這個出身的虧。

    所以回到萬曆十六年,深知其中規則的陳蠶和吳惟賢心中並不嫉妒麻承恩,晚明的高級武將屬於特殊技術工種,“麻貴侄子”與其說是麻承恩的身份,不如說更像是這種技術工種的准入門檻,一般人要是邁不過這門檻還非要硬着頭皮去幹,基本上就是一個因公犧牲的結局。

    “對,就是他,那句話怎麼說來着?‘東李西麻’,李成梁和麻貴在九邊是一樣份量,這咱們可不能忘了。”

    吳惟賢道,

    “你看看皇上這幾年的邊防調動,除了文官出身的總督巡撫,就是這幾個將門子弟換來換去互相摻沙子,皇上就是誰的人馬都信不過,就想看着這些邊將互相牽制。”

    陳蠶道,

    “你覺得麻貴會幫咱們?”

    吳惟賢笑道,

    “當然,只要曉之以理動之以情,麻總兵一定會站到咱們這一邊。”

    陳蠶又問道,

    “那麻貴支持咱們的原因是甚麼呢?”

    吳惟賢又笑道,

    “依我看,起碼有兩個原因,一則,麻貴這些年能威震西北邊陲,全因他麾下養了一支‘達兵’,都是他們自家一系的‘麻家將’,據說這‘麻家將’個個都是‘回回韃子’,可不像我們南兵那麼好糊弄,要是發不下軍餉,這‘達兵’一出問題,後果必將比薊鎮嚴重數倍。”

    陳蠶插嘴道,

    “欸,對,聽說這麻貴自己就是個‘回回’,自然最知道他手下的那些個‘回回韃子’是個甚麼性子了。”

    吳惟賢聞言點頭道,

    “二則,說到這馬政,其實最不願改革的並非是我們薊鎮南兵,也並非是李成梁的遼東系,而是麻貴的西北系,去年皇上特意把鄭雒留在西北,定是覺得西北局勢有變,須得有經驗老成的穩重臣子留守軍鎮。”

    “而西北局勢最大的變化在何處呢?除了歸降我大明的蒙古、回回或生異心,無非就是那個順義王嘛!皇上說是要搞投票,到頭來還是捨不得關了馬市,因爲同與順義王開戰後的鉅額軍費比起來,互通馬市實在是百利而無一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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