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趣閣 > 大明王朝1587 >第九十五章 預謀砸船廠也有竅門
    鄭國泰的嘴脣乾得起了層皮,隨着他說話的吐字簌簌地輕顫着,手中的帕子覆在眼下,正端得是淚盈於睫,朱翊鈞見了他這樣,雖然沒被他的眼淚所打動,卻也在心中替他惋惜,鄭國泰要生在現代鏡頭下,當一個明星演員,這麼哭上一哭,起碼能賺上個兩百萬,可惜他活在大明,哭得這樣俊美,也只是爲了保命。

    “貴妃,快給你兄長遞杯茶潤潤喉嚨,這有一句沒一句的,哭得聲音都啞了。”

    朱翊鈞側過身,很有丈夫派頭地朝鄭貴妃瞪了一眼,他這時仍然不像個君父,只是把君父的口吻給學像了,聽起來就有丈夫架子了,

    “這同一件事,一氣兒說出來不就得了?自家人面前何必吞吞吐吐的?科道官奏事可不會如此,一句話跟着一句話,就揣度着朕的臉色稟奏,漕工預謀糾集又不是你的錯兒,你怕成這樣作甚麼?”

    鄭貴妃受了朱翊鈞這有模有樣的一瞥,忙趁着遞茶的工夫給鄭國泰使眼色,

    “我的心跟皇上的心是一樣的,你有甚麼猜疑,甚麼難處,儘管說便是,就是看在三哥兒的面上,皇上也不會怪罪你的。”

    鄭國泰喏喏着吃了兩口茶,又拭了一回淚,這才輕聲慢語地開口道,

    “皇上勿怪,臣覺得此事不同尋常,似是有人在幕後煽動操縱,臣以爲,皇上若想令臣等繼續開辦輪船招商局,必得‘快刀斬亂麻’,下旨派出官軍清剿那些烏合之衆,殺盡首惡,以此昭告天下,彰顯皇上開海之決心。”

    朱翊鈞看着鄭國泰淚痕未乾的俊美容顏,暗自嘆道,看來自己剛纔的那番話算是白說了,

    “這殺不殺、怎麼殺,到底還是該由朕來做主。”

    朱翊鈞低下頭,讓萬曆皇帝那兩隻白皙的手安穩地交疊在自己的腹前,他這輩子當了一年多的皇帝也沒親口下旨殺過一個人,忽然同人像討論宰豬一樣得討論殺人讓他有些不習慣,這方面他甚至還比不上躲在張鯨背後的萬曆皇帝,他在現代連看到虐貓殺狗的新聞報道都能感到生理性不適,

    “你先同朕說清楚了,你爲何覺得此次漕工預謀生亂,是有人在幕後操縱?”

    鄭國泰慢條斯理地用帕子擦着喝過茶的嘴角,

    “倘或光是砸船廠,臣也不會有這般疑心,問題在於,臣聽那範明所言,那些漕幫放着清江、衛河那四個總廠、八十二個分廠不砸,偏要預謀去南京糾集,砸了當年鄭和下西洋時專造寶船的龍江船廠,皇上,臣就是再不學無術,也能看出這背後鐵定是有人指使的。”

    朱翊鈞不急不慢地問道,

    “那依鄭卿看,倘或這背後無人指使,這些漕工應該去砸哪個造船廠呢?”

    鄭國泰理所當然地回道,

    “當然該去淮安砸清江船廠了。”

    大明共有三大造船廠,分別是南京的龍江船廠,淮安的清江船廠,以及臨清的衛河船廠,到了萬曆一朝,隨着國家海運的沒落,曾經輝煌一時的龍江船廠亦已衰落,取而代之的是清江與衛河兩大主要爲漕運製造漕船的船廠。

    其中,清江船廠負責製造南京、湖廣、江浙等南方地區的內河漕船,衛河船廠負責製造少數用作海運的遮洋船,以及山東、北直隸等北方地區的內河漕船。

    到了嘉靖三年之後,臨清的衛河船廠及其下屬分廠被全部併入清江船廠,與清江原來轄下的京衛、中都、直隸三大廠並列,這四大總廠又下轄若干衛所分廠,各擔負一定數量的造船任務。

    因此龍江船廠和清江船廠雖然聽上去是一個“廠”,卻並非是現代用來盈利的私人制造工廠,而是和軍器局、兵仗局一樣,是一個由工部和兵部聯合管理的國家制造機構,從性質上來講更接近於近代的“國營工廠”,只是大明的工匠並不像近代國營工廠的工人能享受到如此之多的福利保障。

    現階段的朱翊鈞並不反對大明造船業的“國營化”,大明的造船業和大明的火器製造業的問題可謂是大同小異。

    說到底就是機械化、自動化的程度太低,每個製造環節都極度依賴純手工技術,這種情況下立刻就搞市場經濟的“國企私改”那一套,最大的可能就是到最後他這個皇帝一條海船都用不上。

    “爲何非要砸清江船廠纔不算是受人指使呢?”

    朱翊鈞反問道,

    “此二者皆受朝廷照管,反海貿自然是要砸寶船廠,朕卻不知其中有何不妥?”

    鄭國泰回道,

    “自有不同,淮安不但有清江船廠,還有漕幫所熟悉的漕運總督衙門,專管漕運事宜,倘或如皇上方纔所言,這些漕工單單是爲了爭取權利,去淮安糾集纔是上佳之選。”

    “淮安乃大運河與淮水交匯之處,南接長江,東近大海,自古以來便爲江淮之要津,漕渠之喉吻,只要身爲漕工,沒有不熟悉淮安的。”

    “退一步講,我大明十二萬漕軍,百萬漕工,皆分散各地各衛,即使不去淮安,這些按地域結盟的漕幫去清江船廠的各處分廠糾集示威,其危險也一定小得多。”

    朱翊鈞點了點頭,鄭國泰的意思他明白,晚明各地的衛所早就糜爛不堪,平時頂多也就維持一下各地的守備安全,真要和決心起義的農民軍硬碰硬地打仗,輸贏結果還真是很難說,朝廷對此心知肚明,羣衆的眼睛自然更是雪亮,

    “也不是每個人都會專挑軟柿子捏嘛。”

    朱翊鈞總還是爲老百姓說話的,

    “朕先前不是說過要恢復永樂雄風這樣的話嗎?假設漕工們是聽了這樣的傳言纔要去砸龍江船廠,那也情有可原嘛。”

    鄭國泰道,

    “假設皇上已然下旨要在龍江船廠修造海船,那漕工前去糾集示威,的確情有可原,但如今龍江船廠依然荒廢,這漕幫過去一砸,卻是得不償失。”

    “南京雖爲留都,可六部齊備,南京兵部負責包括南直隸在內的整個江南地區的軍事防務,名義上管轄的兵力多達二十幾萬,我大明東南的軍政大權大半在於南京兵部,地方衙門見到漕工糾集,考量是否調動衛所,尚且要瞻前顧後,可南京卻沒有這層顧慮。”

    “倘或漕幫當真僅是想爭取權利,即使真要打砸,也斷然不會選擇風險大收益小的南京龍江船廠,再者,漕工的力量在於罷運,若是砸了清江船廠,朝廷可能還會顧念不可耽誤白糧轉運而對首惡者從輕發落,但若是去砸龍江船廠,除開多了層事態擴大的風險,漕幫又能得到甚麼好處呢?”

    “因此臣斗膽猜測,這漕幫預謀糾集打砸龍江船廠,表面上是爲了爭取權利,實則是打着反對海貿的旗號,惡意擴大事態,以此要挾君上,皇上且想,如果漕工們當真去打砸龍江船廠,又當真遭到了南京那二十多萬守兵的鎮壓,這朝野物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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