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心眼兒大,自然不願計較,我這人不一樣,我當男人的時候就心眼兒小,別人拿我當忌諱,我一定要計較,三寶太監當年要不計較,順了那羣沒親孃的人編出來的忌諱,哪裏能七下西洋呢?而且啊——”
魏忠賢頓了一頓,特意壓低了聲音道,
“輪船招商局要是真辦成了,皇爺一定會像對待廣東、福建的市舶司那樣,從宮裏派出內官去輪船招商局提督的,這卻是那個範明不願見到的情形。”
“而我又聽說,皇爺近來似乎很賞識這個範明,倘或這傢伙同皇爺提起這條忌諱,那豈不是就無形間斷了內廷對海貿的監督之權?”
“所以我說這件事咱們一定要計較,這宦官心眼兒小不小,那必得由宦官說了纔算,否則東一個忌諱,西一個藉口的,今日是不許登船,說不定明兒就不許拿針了,到後天指不定就連寫字也不能了,倘或各行各業都對宦官有忌諱,那咱們還如何能爲皇爺盡心辦差?”
三人聽了這話,心下俱是一驚,王安是喫驚於魏忠賢的論事角度,宋晉是喫驚於魏忠賢的野心,王體乾比較實在,他惦記着自己的本管太監孫隆在蘇杭織造的那個職位,一聽魏忠賢所道“不許拿針”那四個字,立時與他同仇敵愾起來,
“你說得對,我竟沒有想到一層,咱們都是爲皇爺辦差而來的,就爲了區區幾條稱不上律法的忌諱就縮手縮腳的,那豈不是‘事君不誠’?”
王體乾到底是在內書堂裏讀過書的,一頂大帽子扣下來,連宋晉都收回了自己方纔的話,
“對,對,爲皇爺辦差,哪兒能管甚麼忌諱不忌諱的呢?”
王安沉默片刻,道,
“孔聖人有云,‘事君,敬其事而後其食’,咱們爲皇爺辦差,必須先想着怎麼把事兒給辦好,然後才計較報酬纔對。”
魏忠賢覺得王安的這句話有點兒虛僞,但是他不能出言反駁,畢竟這時候魏忠賢還不是口含天憲的九千歲,對比他有文化的人還是比較尊敬的。
就在四人說笑之間,範明又隨着一大批通州漕官和驗糧員回來了,他還是保持着他謹小慎微的商人本色,走在那一大批人的隊伍末尾,領頭的自然是實際地位最高的鄭國泰,他穿着毛茸茸的大氅,因爲嫌冷,還帶了帽兜、攏着手套,白皙的臉被圍在一圈紅紅的毛線裏,遠遠看上去彷彿是一位後宮嬪妃。
不過一當鄭國泰走進了一些,四人就能看出鄭國泰那張白皙的臉其實是冷硬的,似乎他處在一種前有狼後有虎的尷尬境地裏,而外部的所有人又偏偏正與他作對。
“這天真是冷得邪乎。”
鄭國泰一上來就朝四人招呼道,
“四位天使不辭辛勞,鄭某真是感激不盡啊。”
雖然鄭國泰的臉還是冷的,語氣也不怎麼親切,魏忠賢等四人還是紛紛對這位國舅作揖致謝。
對於鄭國泰的拿喬,他們四人其實是不反感的,畢竟此時的太子之位還沒有個眉目,鄭國泰端一下架子,尚且在他們的容忍範圍之內。
魏忠賢又首先出頭道,
“不知您預備何時開閘,我等也好……”
鄭國泰不待魏忠賢把話說完,就朝他身後的那一干漕官吩咐道,
“既然宮中天使要求開閘,你們就別瞻前顧後的了,快把河道打開,讓漕船靠岸臨檢罷。”
鄭國泰這一發話,效力可比魏忠賢等人管用多了,不到片刻時候,碼頭邊的北運河上便遠近出現了一艘接一艘的漕船,不過打頭的是另一種一人搖動的雙槳行船,這種船形制較小,前尖後方,比魏忠賢等人乘坐而來的剝船還要窄瘦。
魏忠賢朝那船努了努嘴,低聲朝王體乾問道,
“這是甚麼船?爲何行駛在一衆漕船的前頭?”
王體乾輕聲回道,
“這是‘打凌船’,這種船的船底釘滿竹片,是專門用來在冬月裏輔助漕船行進的,現在北運河上還沒有結冰,所以你只看到一人搖槳,倘或結了冰,這搖槳人的後面應該還跟着數人,手持各種破冰器具,乘船打凌,使得河上碎冰或是隨水流沖走,或是被船底竹片颳走,總之不能阻礙漕船行駛。”
魏忠賢點點頭,道,
“原來如此。”
就在漕船陸續靠岸的時候,範明又躡手躡腳地從那一堆漕官裏頭踱過來了,他小心翼翼地搓着手,臉上似乎還帶着點兒不好意思,
“四位天使是否要跟着軍糧經紀登船查驗?”
這一回王安倒不客氣,立刻搶在魏忠賢前頭回道,
“術業有專攻,咱們雖是宮裏派來的,可手裏沒有那軍糧密符扇,如何能登船驗糧?方纔是這位李內官同您玩笑呢,您還當真了,真是的!待這驗糧過後,重新編號之時,若再現紕漏,咱們再登船不遲。”
範明衝他們笑了笑,十分上路地點了點頭,這才又重新走回了鄭國泰身邊。
魏忠賢問道,
“這軍糧密符扇是甚麼精貴東西?這驗糧難道還需要密符呢?”
王安輕聲細氣地解釋道,
“當然需要,漕運牽涉的關節、人員甚多,其防弊之要點就在於儘可能使有利益衝突的人員分開,在這驗糧環節中,船丁、漕官都與這軍糧經濟有潛在的利益衝突,從前就出過船丁將裝袋漕糧偷去重複報關,甚至將袋子打開往裏摻雜不合格的米等事,亦有心術不正的漕官或軍糧經紀挾私報復、栽贓陷害。”
“因而朝廷出臺了規定,一旦發現經過查驗的漕糧還有問題,一衆驗糧漕官要承擔全部賠償責任,於是軍糧經紀便發明了這種密符扇,其目的就是爲了讓自己的真實身份能夠不被與之有利益衝突的人知曉,這一辦法後來也得到了坐糧廳和朝廷的認可。”
王安看着碼頭上那手執軍糧密符扇的軍糧經紀緩步走入船艙之中,繼續向魏忠賢道,
“這把扇子上統共有一百個密符,每個密符下面寫着每一位軍糧經紀的稱號,這稱號不是他們的姓氏大名,而是一種只有他們軍糧經紀自己知道的化名代稱,據說這些密符的形狀大都十分特別,與代號似乎也並無直接的關聯,因此尋常人即使獲得了這把扇子,也根本解不出來。”
“軍糧經紀查驗漕糧的質量後,合格者可以裝袋,同時,經紀會用木炭在米袋的顯着位置劃寫代表自己的符號,這種方法叫作‘戳袋’,坐糧廳中統共有一百名軍糧經紀,誰驗收哪幫哪船的漕糧,運糧時走的是哪條水路,入的是哪個字號的倉廒,都是有據可查的,倘或漕糧收兌出了問題,只要看一看裝糧的口袋便一清二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