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趣閣 > 大明王朝1587 >第十四章 鄭貴妃其人(下)
    朱翊鈞心中一驚。

    端盞的手下意識地一鬆。

    只聽“啪”地一聲脆響,一隻景德鎮五彩青花蓋碗落到地上摔得粉碎。

    周圍侍立着的內侍宮女忙上前告罪收拾。

    不到一盞茶的時間,皇帝腳邊的那一攤狼藉便已無影無蹤。

    鄭貴妃仍看着朱翊鈞,似是在端詳面孔,又似是在觀察神色,

    “皇上從前在後宮時從不這樣說話。”

    朱翊鈞不知怎地,被鄭貴妃看得後背心發毛,但他面上依舊鎮定,

    “前朝事忙。”

    朱翊鈞不着痕跡地將袖子從鄭貴妃的手中抽了出來,

    “閣臣們又總不讓朕安生,前些日子朕留意陝西大旱,批示得多了些,就有言官上疏,說甚麼自古帝王或遇天象有警,民生可虞,則必深思遠圖,多舉吉祥善事。”

    “接着話裏話外就要朕早日建儲封王,又拿本朝故事來規勸朕,說成祖以永樂二年立仁宗爲皇太子,即封趙王;英宗以天順元年立憲宗爲皇太子,即封德、崇等王;世宗嘉靖十八年,東宮二王具在幼衝,亦是同日受冊,如此種種言論,真真是令朕心煩得很。”

    朱翊鈞一番話說完,恰巧宮女又換了一盞茶端上來,他卻再不去碰那茶盞,只是兀自攏着手,彷彿是被鄭貴妃拽煩了的樣子。

    鄭貴妃一聽事涉“國本之爭”,也不敢多問,卻仍狐疑道,

    “皇上這些日子心煩,妾是知道的,可是”

    朱翊鈞擡起眼來看她,

    “可是甚麼”

    鄭貴妃看着朱翊鈞道,

    “皇上從前與妃妾們說話,從不會這樣躲躲閃閃的。”

    朱翊鈞想了一想,覺得自己方纔表現得並無不妥,於是強自問道,

    “朕有躲閃嗎”

    鄭貴妃認真道,

    “當然有,譬如妾方纔問皇上近日爲甚麼不愛看戲,皇上分明是不想回答妾,卻不明說,偏偏要搬出華嶽賜環記來回避妾的問題。”

    “皇上從前在後宮時,從來都是想說甚麼就說甚麼,想不說甚麼就不說甚麼,絕不會連聽戲這樣的閒話都要拿暗示來躲避回答,就好像”

    鄭貴妃收回手,看向朱翊鈞的目光忽然變得有些迷惑,

    “好像您很怕妾,把妾當成一位需要您來刻意討好的娘娘一樣。”

    “妾是您的妃妾,您若是不想答甚麼話,直接同妾說不就成了何必須得您這般費心周全這都不像皇上您了。”

    朱翊鈞在這一刻認定鄭貴妃是真正地愛上了萬曆皇帝。

    一個女人愛她的男人愛到鄭貴妃這份上就已然成了精,連相同肉身之中的不同靈魂都能被她一眼看穿。

    即使這肉身之外鑲了一層不可剝落的金,她也能透過外頭那層金光閃閃的表象,一眼看到那迥異靈魂的腸根子裏。

    朱翊鈞只能硬着頭皮道,

    “這是甚麼話難道朕從前從不體貼人嗎”

    鄭貴妃一扭窄肩,素手又撫上了自己高高隆起的肚子,

    “這妾可不敢說。”

    她一撅小嘴,

    “妾要說了,您要再謫降一個史賓去南京該怎麼辦呢”

    朱翊鈞這時才發現鄭貴妃獨一無二的風姿來自於何處。

    萬曆皇帝的三宮六院無疑都是美的,但其他女人的美只停留在五官上,只有鄭貴妃敢把她的美流露在神態裏。

    只看她歪個下巴扭個肩,黑一眼又白一眼,嘴一嘟再一撇,就是不必碰她,也能體會到她身上那獨屬於美人的靈動風韻。

    朱翊鈞看着鄭貴妃就想起自己現代時的女朋友,鄭貴妃就是很容易讓男人自動把她當成女朋友的那種女人。

    這種女人有一種共同的天賦,就是能將戀人之間的一切凡俗小事都演繹成詩。

    她們在那詩裏撒嬌也好,妒忌也罷,男人都不會當真與她們生氣,畢竟詩歌本身代表的便是神經質的浪漫。

    這就好比喫羊肉的人不會嫌羊肉味羶兒,喜歡鄭貴妃的萬曆皇帝也不會嫌她撒嬌賣癡。

    因此鄭貴妃便有一種敢於駁斥皇帝的特權,雖然這種權力言官也有,但同樣一句話說出來,言官嘴裏的那就是意圖殺人的利刃,鄭貴妃口中的就是媚人的情藥。

    朱翊鈞覺得這樣的鄭貴妃是很厲害的。

    一個美人美歸美,但見過世面的男人總還能剋制得住。

    偏偏鄭貴妃身上的那是媚,懷到第四個孩子也不能妨礙她的媚,會媚人的美人哪個男人能喫得消

    就是與她天天住在一塊洗臉刷牙、喫飯喝湯,仙子都被共同生活的真面目磨成凡人了,她鄭貴妃也還能是媚的。

    因此朱翊鈞聽她提起史賓,心裏知道她這是在給皇帝臉色瞧,但也只把它當成一個女人在給她的男人臉色瞧。

    他朱翊鈞不是萬曆皇帝,在這一刻也暫時性地成爲了鄭貴妃的男人。

    史賓的事朱翊鈞是知道的,這段史料他在穿越前也見過。

    史賓是嘉靖四十一年入宮的內侍,因爲多學能書而被選入文書房。

    當時萬曆皇帝正好想要一個得力的內官到司禮監做秉筆,在御前幫辦機務、處理章奏,便想到了史賓,覺得此人人才難得。

    就在萬曆皇帝在猶豫此人可用不可用時,嘴裏唸叨了兩句,恰巧被鄭貴妃聽到了,就在旁邊隨口幫了個腔,也說史賓堪爲秉筆太監。

    不想鄭貴妃的這一句幫襯不但沒有起效,反而讓萬曆皇帝疑心史賓鑽營宮闈,接着立刻就將史賓貶謫去了南京。

    後來過了幾年,事情漸漸過去了,史賓又慢慢悠地升回北京,仍到司禮監文書房辦事。

    有一天,有一件要緊的旨意要發到內閣,按照慣例,該是文書官排名第一的太監親自捧送聖旨到閣,而史賓正好名列第一,於是就由他親自去了。

    結果就在他回來復奏的時候,萬曆皇帝見是史賓跑去內閣去傳旨,忽然想起他“鑽營宮闈”的舊事,頓時大怒,以史賓是故意藉着傳旨夤緣攀附閣臣,於是又將史賓貶回了南京。

    這則故事的主要意義在於,萬曆皇帝並非因爲寵愛鄭貴妃就任其插手內廷用人或是國家大事。

    相反,萬曆皇帝對於後宮干政一直保持着高度的敏感性。

    太監們想要繞過萬曆皇帝,通過討好鄭貴妃獲得內廷職務,在萬曆一朝幾乎是不可能發生的事情。

    正是因爲這種事不可能,所以鄭貴妃才能拿它來向萬曆皇帝撒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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