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鈞回道,
“一點小事,也值得你這樣惦記”
他伸過手,掀開蓋碗,將剛換上來的熱茶向鄭貴妃那邊遞去,
“史賓要當真是個得力能幹的,過幾年還能從南京升回來。”
鄭貴妃的手還放在肚子上,頭一偏,湊着皇帝親自端來的茶盞喝了一口。
接着擡頭便朝朱翊鈞粲然一笑,笑得明眸皓齒,目光流轉間露出了兩分狡黠的意味,
“原來皇上還是皇上。”
鄭貴妃又扶着腰坐正了身子,用一種帶了點兒瞭然、又有點兒遺憾的語氣道,
“是妾孕中多思了。”
朱翊鈞放下茶盞,道,
“無妨。”
鄭貴妃不去看他,只是道,
“皇上體貼妾的心還和從前一樣。”
朱翊鈞道,
“那是自然。”
鄭貴妃笑了一笑,道,
“那妾就心安了。”
朱翊鈞看了鄭貴妃一眼,道,
“是了,你安心養胎纔是正理。”
鄭貴妃又撫了撫她那隆起的肚子,目光溫柔如水,
“孩子又動了,皇上,您要不要聽一聽他的聲音”
鄭貴妃說這話時是看着她肚子上的手說的,她的語氣淡淡的,聲音卻像是一棵將要破土而出的稚苗,彷彿含着甚麼不可不說的隱祕。
朱翊鈞應道,
“好。”
鄭貴妃道,
“這兒人多嘈雜,皇上怕是聽不清楚這腹內的動靜,不如與妾去內室罷。”
朱翊鈞也笑了一笑,溫聲回道,
“便隨你。”
皇帝對貴妃的寵愛一如既往,翊坤宮內的宮人見狀只是歡喜。
不待朱翊鈞進一步吩咐,就有殷勤妥帖的內侍上前來攙扶起榻上行動不便的二人。
內室門口鏨銅鉤子吊的簾櫳很快被高高打起,皇帝與貴妃一前一後地進得室內,猩紅軟簾便隨之在他們身後悄然落下。
翊坤宮內伺候的宮人都是極有眼色的,皇帝顯是要與貴妃親近一會兒,這時就都站得遠遠的,就怕自己無端擾了兩位主子的清淨。
內室懸着羊角玲的、金蓮的、繡球紗的十數盞雜樣花燈,兩面窗牖都從外封緊了,燈籠光照得闔室如晝。
鄭貴妃挺着肚子坐在牀上,朱翊鈞小心翼翼地俯下身,將半側臉頰輕輕地貼到了她的腹上。
屏息片刻,果然聽見心跳如鼓。
鄭貴妃開口道,
“皇上從不會遞茶。”
她的聲音無比冷靜,
“妾懷到第四胎,這是皇上頭一次給妾遞茶。”
朱翊鈞俯身不語。
鄭貴妃將一隻手擱到了朱翊鈞的肩上,
“皇上也從不會向人特意解釋一個內侍的去向。”
她纖細的手指慢慢摩挲着朱翊鈞一側肩頭的日月圖紋,
“皇上日理萬機,心頭許多樁大事都擱不下,哪裏還會記得被貶謫多年的一個小小文書房內侍”
肩頭的手指劃弄得朱翊鈞有些癢,但他仍是不語。
鄭貴妃最終嘆息道,
“您究竟是不是原來的皇上,瞞得過旁人,可瞞不了妾。”
她輕輕地、無奈地笑道,
“妾怎麼會不認識自己的夫君呢妾的夫君可是大明天子呢。”
朱翊鈞出聲道,
“朕就是大明天子。”
鄭貴妃仍是喟嘆般地微笑,
“可您不是妾的夫君啊。”
朱翊鈞坐起了身。
至高的寵愛、刻寡的皇恩、無上的權力都嚇不倒她。
她就是愛那個多疑又冷酷的萬曆皇帝,聖人的靈魂都替代不了她的夫君,他朱翊鈞又能怎麼辦
“你累了,太醫說你要好好休息。”
朱翊鈞不顧腿腳上的不便,有些踉蹌地站了起來。
“朕改日再來瞧你。”
朱翊鈞說着便往前跨了一步,腳心傳來的疼痛讓他不覺有些狼狽,大明天子肩承天下,守國門又死社稷,何曾這般落荒而逃過
鄭貴妃對着朱翊鈞的背影開口道,
“皇上,妾有一事相求。”
她跟着站了起來,身子一晃,挺着八個月的肚子跪了下去,
“妾請皇上早立太子,讓三哥兒免作前朝黨爭之柄”
朱翊鈞聽得身後動靜,一時竟忘了自己腿有殘疾,忙回身要扶。
他兩輩子加起來都沒受過一個孕婦的跪,此刻見得鄭貴妃如此情狀,甚麼“家國一體”的話都忘了,口中只是不住地道,
“你先起來,先起來。”
鄭貴妃身子沉重,跪下了就挪不得,
“妾知皇上心繫天下,想以國本大統左右廟堂政局,可三哥兒今年才一歲,何來儲君之相,又何以爲儲君之選”
“妾是深宮婦人,才智淺薄,寡聞少見,一生別無他求,只願子孫平安康健,後宮和睦無間,請皇上請您看在妾對您一片忠心的份上,讓朝臣們早日饒了三哥兒罷”
女人真是天生得會識好歹,萬曆皇帝跟鄭貴妃同牀共枕了多少年都沒換來鄭貴妃的這一跪,朱翊鈞才與鄭貴妃接觸了幾次,她就甚麼黨爭立儲的話都敢明說出來了。
朱翊鈞不知道自己這皇帝到底當得哪裏出了毛病,居然連后妃都能對他使性子,知道對他使性子不必擔驚受怕,因爲橫豎也惹不出禍來。
女人慣是會吐剛茹柔,本能地就能立刻明白自己可以欺欺誰,必須讓讓誰。
朱翊鈞作爲被欺負的一方,連對鄭貴妃宣佈自己是她夫君的工夫都沒有,就已經被她弄得急出了一頭汗,
“前朝事朕自有決斷,你快起來。”
朱翊鈞伸手去拉她,
“朕腿腳有疾,攙不動你,你要再不起來,朕可要可要”
就在朱翊鈞“可要”、“可不要”的囁嚅間,室外忽然響起了一陣熟悉的聲音,
“皇爺先前吩咐了,此事事關重大,外頭一有進展,無論皇爺身處何時何地,奴婢都必須立時來稟報皇爺。”
是張誠
朱翊鈞猛地直起身來,高聲向簾外吩咐道,
“擺駕文華殿”
朱翊鈞別過身,再不去看跪在地上的鄭貴妃。
比起萬曆朝綿延了幾十年的國本之爭,眼下他叮囑張誠時刻稟報的這件事纔是當務之急。
朱翊鈞兀自出了翊坤宮,甫上輦轎,就見張誠喜不自勝地朝自己稟告道,
“皇爺,那山西汾州府介休縣張原村的範明已隨東廠和錦衣衛到達了京城,不知您何時要”
朱翊鈞一揮手,
“就現在宣他去文華殿覲見。”
輦轎一擡,朱翊鈞又變回了那個力圖改革大明的奮發青年。
他能感覺到他的背後黏着一道女人的目光,可他現在還沒時間回頭。
山西汾州府介休縣張原村人範明。
朱翊鈞揚起了嘴角。
這個在萬曆朝名不見經傳的小人物,卻有個在明末清初的遼東赫赫有名的兒子。
他就是在清軍入關後被順治帝專程設宴款待,被清廷特封爲“八大皇商之首”的範永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