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趣閣 > 大明王朝1587 >第十四章 鄭貴妃其人(下)
    她的媚人是有章法的,這一點就連與她接觸不多的朱翊鈞也能看出來。

    朱翊鈞回道,

    “一點小事,也值得你這樣惦記”

    他伸過手,掀開蓋碗,將剛換上來的熱茶向鄭貴妃那邊遞去,

    “史賓要當真是個得力能幹的,過幾年還能從南京升回來。”

    鄭貴妃的手還放在肚子上,頭一偏,湊着皇帝親自端來的茶盞喝了一口。

    接着擡頭便朝朱翊鈞粲然一笑,笑得明眸皓齒,目光流轉間露出了兩分狡黠的意味,

    “原來皇上還是皇上。”

    鄭貴妃又扶着腰坐正了身子,用一種帶了點兒瞭然、又有點兒遺憾的語氣道,

    “是妾孕中多思了。”

    朱翊鈞放下茶盞,道,

    “無妨。”

    鄭貴妃不去看他,只是道,

    “皇上體貼妾的心還和從前一樣。”

    朱翊鈞道,

    “那是自然。”

    鄭貴妃笑了一笑,道,

    “那妾就心安了。”

    朱翊鈞看了鄭貴妃一眼,道,

    “是了,你安心養胎纔是正理。”

    鄭貴妃又撫了撫她那隆起的肚子,目光溫柔如水,

    “孩子又動了,皇上,您要不要聽一聽他的聲音”

    鄭貴妃說這話時是看着她肚子上的手說的,她的語氣淡淡的,聲音卻像是一棵將要破土而出的稚苗,彷彿含着甚麼不可不說的隱祕。

    朱翊鈞應道,

    “好。”

    鄭貴妃道,

    “這兒人多嘈雜,皇上怕是聽不清楚這腹內的動靜,不如與妾去內室罷。”

    朱翊鈞也笑了一笑,溫聲回道,

    “便隨你。”

    皇帝對貴妃的寵愛一如既往,翊坤宮內的宮人見狀只是歡喜。

    不待朱翊鈞進一步吩咐,就有殷勤妥帖的內侍上前來攙扶起榻上行動不便的二人。

    內室門口鏨銅鉤子吊的簾櫳很快被高高打起,皇帝與貴妃一前一後地進得室內,猩紅軟簾便隨之在他們身後悄然落下。

    翊坤宮內伺候的宮人都是極有眼色的,皇帝顯是要與貴妃親近一會兒,這時就都站得遠遠的,就怕自己無端擾了兩位主子的清淨。

    內室懸着羊角玲的、金蓮的、繡球紗的十數盞雜樣花燈,兩面窗牖都從外封緊了,燈籠光照得闔室如晝。

    鄭貴妃挺着肚子坐在牀上,朱翊鈞小心翼翼地俯下身,將半側臉頰輕輕地貼到了她的腹上。

    屏息片刻,果然聽見心跳如鼓。

    鄭貴妃開口道,

    “皇上從不會遞茶。”

    她的聲音無比冷靜,

    “妾懷到第四胎,這是皇上頭一次給妾遞茶。”

    朱翊鈞俯身不語。

    鄭貴妃將一隻手擱到了朱翊鈞的肩上,

    “皇上也從不會向人特意解釋一個內侍的去向。”

    她纖細的手指慢慢摩挲着朱翊鈞一側肩頭的日月圖紋,

    “皇上日理萬機,心頭許多樁大事都擱不下,哪裏還會記得被貶謫多年的一個小小文書房內侍”

    肩頭的手指劃弄得朱翊鈞有些癢,但他仍是不語。

    鄭貴妃最終嘆息道,

    “您究竟是不是原來的皇上,瞞得過旁人,可瞞不了妾。”

    她輕輕地、無奈地笑道,

    “妾怎麼會不認識自己的夫君呢妾的夫君可是大明天子呢。”

    朱翊鈞出聲道,

    “朕就是大明天子。”

    鄭貴妃仍是喟嘆般地微笑,

    “可您不是妾的夫君啊。”

    朱翊鈞坐起了身。

    因愛成精的女人太可怕了。

    至高的寵愛、刻寡的皇恩、無上的權力都嚇不倒她。

    她就是愛那個多疑又冷酷的萬曆皇帝,聖人的靈魂都替代不了她的夫君,他朱翊鈞又能怎麼辦

    “你累了,太醫說你要好好休息。”

    朱翊鈞不顧腿腳上的不便,有些踉蹌地站了起來。

    “朕改日再來瞧你。”

    朱翊鈞說着便往前跨了一步,腳心傳來的疼痛讓他不覺有些狼狽,大明天子肩承天下,守國門又死社稷,何曾這般落荒而逃過

    鄭貴妃對着朱翊鈞的背影開口道,

    “皇上,妾有一事相求。”

    她跟着站了起來,身子一晃,挺着八個月的肚子跪了下去,

    “妾請皇上早立太子,讓三哥兒免作前朝黨爭之柄”

    朱翊鈞聽得身後動靜,一時竟忘了自己腿有殘疾,忙回身要扶。

    他兩輩子加起來都沒受過一個孕婦的跪,此刻見得鄭貴妃如此情狀,甚麼“家國一體”的話都忘了,口中只是不住地道,

    “你先起來,先起來。”

    鄭貴妃身子沉重,跪下了就挪不得,

    “妾知皇上心繫天下,想以國本大統左右廟堂政局,可三哥兒今年才一歲,何來儲君之相,又何以爲儲君之選”

    “妾是深宮婦人,才智淺薄,寡聞少見,一生別無他求,只願子孫平安康健,後宮和睦無間,請皇上請您看在妾對您一片忠心的份上,讓朝臣們早日饒了三哥兒罷”

    女人真是天生得會識好歹,萬曆皇帝跟鄭貴妃同牀共枕了多少年都沒換來鄭貴妃的這一跪,朱翊鈞才與鄭貴妃接觸了幾次,她就甚麼黨爭立儲的話都敢明說出來了。

    朱翊鈞不知道自己這皇帝到底當得哪裏出了毛病,居然連后妃都能對他使性子,知道對他使性子不必擔驚受怕,因爲橫豎也惹不出禍來。

    女人慣是會吐剛茹柔,本能地就能立刻明白自己可以欺欺誰,必須讓讓誰。

    朱翊鈞作爲被欺負的一方,連對鄭貴妃宣佈自己是她夫君的工夫都沒有,就已經被她弄得急出了一頭汗,

    “前朝事朕自有決斷,你快起來。”

    朱翊鈞伸手去拉她,

    “朕腿腳有疾,攙不動你,你要再不起來,朕可要可要”

    就在朱翊鈞“可要”、“可不要”的囁嚅間,室外忽然響起了一陣熟悉的聲音,

    “皇爺先前吩咐了,此事事關重大,外頭一有進展,無論皇爺身處何時何地,奴婢都必須立時來稟報皇爺。”

    是張誠

    朱翊鈞猛地直起身來,高聲向簾外吩咐道,

    “擺駕文華殿”

    朱翊鈞別過身,再不去看跪在地上的鄭貴妃。

    比起萬曆朝綿延了幾十年的國本之爭,眼下他叮囑張誠時刻稟報的這件事纔是當務之急。

    朱翊鈞兀自出了翊坤宮,甫上輦轎,就見張誠喜不自勝地朝自己稟告道,

    “皇爺,那山西汾州府介休縣張原村的範明已隨東廠和錦衣衛到達了京城,不知您何時要”

    朱翊鈞一揮手,

    “就現在宣他去文華殿覲見。”

    輦轎一擡,朱翊鈞又變回了那個力圖改革大明的奮發青年。

    他能感覺到他的背後黏着一道女人的目光,可他現在還沒時間回頭。

    山西汾州府介休縣張原村人範明。

    朱翊鈞揚起了嘴角。

    這個在萬曆朝名不見經傳的小人物,卻有個在明末清初的遼東赫赫有名的兒子。

    他就是在清軍入關後被順治帝專程設宴款待,被清廷特封爲“八大皇商之首”的範永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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