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趣閣 > 大明王朝1587 >第十八章 潞王朱翊鏐其人其事(上)
    萬曆十五年,九月九日。

    重陽。

    明朝宮中過重陽節也有一套既定的流程,一般都是宮眷內臣被賞喫花糕、換穿羅重陽景菊花補子蟒衣,皇帝與兩宮太后要駕幸萬壽山或兔兒山、旋磨臺登高,喫迎霜麻辣兔、飲菊花酒。

    不過萬曆十五年的重陽卻是例外,因爲萬曆十五年九月九日午時,萬曆皇帝第四子朱常治誕生。

    朱常治的誕生對朱翊鈞來說是一大利好,他能順理成章地藉着皇四子的誕生取消宮中宴席和登山活動,有效減少了皇宮內外的各種無效社交和額外花費。

    其實說是“無效社交”也不貼切。

    萬曆朝的明朝宮廷生活還是十分優雅而有情致的,朱翊鈞作爲整個大明皇宮的男主人,所享受的喫喝用度無疑是最上乘的,宮裏所有人遇見了他,也無不恭敬順從。

    但朱翊鈞本人就有這麼一點刁鑽,或者說,他作爲穿越而來的現代人,就是保留着這麼一點刁鑽。

    朱翊鈞對於皇宮社交的不適來源於整個皇宮的沉鬱氣質,這種氣質最明顯的就是體現在萬曆皇帝后宮妃嬪之間的交往。

    朱翊鈞在中秋聽戲的時候就發現了,這宮裏的女人特別喜歡交頭接耳,無論說甚麼都要壓低了聲音,齒縫間的悄悄話夾雜着舞臺上的耳語噓溜溜地射出去,連後排都聽得清清楚楚。

    朱翊鈞潛意識地就厭惡這種氛圍,他在現代時是計劃生育下獨生子女的一代人,在家庭裏和皇帝一樣唯我獨尊慣了,怎麼也想象不出有人會一輩子生活在一個連說話都要窸窸窣窣、嘶嘶噓噓的家庭裏。

    更無解的是,這些妃嬪輕聲細語不是因爲怕他而不讓他聽見這大明皇宮裏不該被皇帝聽見的根本不會被人宣之於口。

    而是她們活在萬曆皇帝的後宮裏,本身就不該出聲,她們的本職和身份註定了她們的鬼祟和沉默。

    所以朱翊鈞不願在這種場合多待,即使他是受盡奉承的男主人他也受不了這種場合。

    朱翊鈞很怕這種場合待多了,有一天他也變成這皇宮裏窸窸窣窣的一份子。

    即使根本不怕被人聽見自己在說甚麼話,也像一切過慣大家庭生活的人,一輩子再也改不過來,永遠鬼鬼祟祟,欠身向前嘁嘁促促,齒縫裏嘶嘶地跑着涼氣兒,好像嗓子裏被堵了個沒啃盡的青桃核兒。

    除此之外,朱常治的誕生又意味着朱翊鈞可以打着讓鄭貴妃好生休養的名義,騰挪出一段時間來不見鄭貴妃了。

    對於鄭貴妃其人,朱翊鈞的感想是複雜的。

    他原以爲鄭貴妃的棘手之處在於萬曆皇帝對她的愛。

    萬萬沒想到事實正相反,鄭貴妃最大的殺手鐗其實是她對萬曆皇帝的愛。

    這種愛同大明皇宮沉鬱的氣質正相符合,一樣讓朱翊鈞感到喘不過氣來。

    因此朱常治的誕生後,朱翊鈞只是坐在翊坤宮裏隔着奶孃的懷抱看了那新生兒一眼,接着與王皇后商量着頒佈了些賞賜,便起身說要去向兩宮太后請安。

    一邊幾個同皇帝和皇后一起等待鄭貴妃生產的后妃們自然無有異議,只有王皇后溫聲道,

    “我聽說潞王還在慈寧宮,晌午一到就陪着慈聖老孃娘說話呢,皇上去了倒並無不可,咱們卻都是要避嫌的。”

    王皇后和李太后、陳太后一樣,是整個後宮裏爲數不多的、能對皇帝自稱“我”的女人。

    朱翊鈞應了一聲,在隨侍太監的攙扶下站起了身,

    “既如此,那就朕自己一個人去罷。”

    說罷,不等王皇后再開口,朱翊鈞便宣佈擺駕去了慈寧宮。

    比起萬曆皇帝的三宮六院,朱翊鈞更自信與潞王相處。

    潞王朱翊鏐是萬曆皇帝的同母胞弟,兩歲時就受封爲王,自小就受盡了萬曆皇帝和李太后的縱容和溺愛。

    雖然朱翊鏐在萬曆十年時便已大婚,但他並沒有按照明朝親王出府成婚即議出藩的慣例立刻就藩。

    歷史上他要到萬曆十七年才就藩河南衛輝府,萬曆十五年的潞王朱翊鏐才十九歲,還在京城和皇宮內外活蹦亂跳。

    朱翊鈞走進慈寧宮時,朱翊鏐正拿着一副西洋靉靆鏡要獻給李太后,

    “聽說老孃孃的眼睛近年是越發得花了,連佛經讀得時候久一些都支撐不住,臣在宮外,見新興地拿犀牛角和水晶製成的靉靆鏡倒是有意思,比玻璃和象皮做成得好,老孃娘不妨一試。”

    李太后笑得欣慰,

    “我眼神還好,就是年紀大了比不得從前,輕易不能費精神,難爲你還想着我。”

    朱翊鈞就是在這時進入了屋內,朱翊鏐手上還拿着靉靆鏡,一見他來了,忙不迭地就要起身作揖,

    “皇兄。”

    朱翊鈞先向李太后行了禮,爾後才朝朱翊鏐應道,

    “四弟來了怎麼不先遣人告訴我一聲”

    李太后替朱翊鏐回道,

    “鄭氏產子,我想着你惦記她,就沒遣人去知會你。”

    朱翊鈞笑了笑,慢慢地坐了下來,

    “那怎麼先遣人同皇后說了”

    朱翊鏐笑道,

    “爲了避嫌嘛,臣要是衝撞了後宮女眷,那些言官不又得彈劾臣窺視宮闈,目無王法了”

    朱翊鈞先賜座讓朱翊鏐在李太后身邊原來的位置坐下,又笑道,

    “是嗎朕怎麼沒見着這些彈劾的奏疏”

    朱翊鏐將靉靆鏡放回了鏡盒裏,

    “因爲皇上有心縱容着臣啊。”

    朱翊鏐笑嘻嘻地道,

    “否則司禮監不早把那些彈劾臣的奏疏遞給皇上了”

    朱翊鈞心想,沒想到這個朱翊鏐還挺有自知之明,

    “朕可沒縱着你啊,是老孃娘縱着你。”

    朱翊鈞也半是玩笑地道,

    “言官御史的話朕也不是全然不聽,萬曆十一年你大婚分府的時候,禮部本來要奏請百官赴潞王府上行四拜禮,朕後來不是給免了嗎”

    朱翊鏐依舊笑呵呵的,像是根本不怕他這個皇帝哥哥,

    “那是因爲那會兒皇上您總是出宮拜謁十三陵或視察壽宮,一出去巡視就讓臣來監國,那言官能不彈劾臣嗎這言官一彈劾,您能不給點兒反應嗎”

    “這兩年皇上又不出宮了,臣沒了監國的機會,反倒是輕鬆了。”

    朱翊鈞終於發現了一個在皇宮裏比自己還自在的人,不禁就對潞王稍稍轉變了些看法。

    歷史上的潞王朱翊鏐可是仗着萬曆皇帝和李太后飛揚跋扈、無法無天,在藩地瘋狂斂財、荒淫無度,甚至連藩邸和陵墓都是“諸藩之首”。

    朱翊鈞原本以爲潞王是個毫無頭腦的庸王,不想今日稍一接觸,便發現事實並非如此。

    朱翊鈞能看得出來,朱翊鏐的輕鬆絕不是假裝的。

    尤其是那一種自小養尊處優的輕盈感,那一種視富貴爲常物的舉重若輕,都不是一個人想假裝就能假裝得出來的。

    據說萬曆八年時,萬曆皇帝有一次在後宮醉酒鬧事,失態之下拔劍割了兩個太監的頭髮,李太后得知後,不但將萬曆皇帝訓斥了一番,還宣稱要廢掉這個失德的皇帝,讓他的弟弟朱翊鏐繼位。

    雖然此事最終並未成真,但朱翊鈞將心比心,覺得一個人處在潞王的位置上,能做到像朱翊鏐這般真正從容的人還真不多。

    “這兩年朕也不是不想出宮。”

    朱翊鈞淡笑道,

    “實在是前朝的事太多,抽不出身,這好不容易閒下來了,又要給四弟你忙着籌措建造藩府的銀子。”

    這話倒不虛僞。

    萬曆十二年時,在申時行的主持下,內閣爲潞王選定了湖廣衡州、河南衛輝兩地作爲就藩地點。

    萬曆皇帝原本點定的是更爲富足的湖廣衡州,但朱翊鏐本人上疏要求就近就藩,便改成了衛輝。

    歷史上河南潞王府的規模非常宏大,從萬曆十三年開始修建,一直到萬曆十六年才正式竣工,整個工程的預算耗費和人工開支相當驚人,就這還不算潞王正式之國的花費。

    朱翊鏐仍是笑,

    “皇上治國有方,這建藩的銀子還能拿不出來嗎大明要這點兒銀子都沒有,那臣的幾個侄子該怎麼辦呢”

    朱翊鏐口中的“臣的幾個侄子”,指的是皇帝的幾個皇子。

    李太后忙“噯”了一聲,出言制止道,

    “越說越不像話了,你能跟你那幾個侄子比嗎”

    朱翊鈞道,

    “不妨事,不妨事,現在各處都缺銀子,要比也沒得比,戶部嘛,四弟你也知道,朕用些錢他們就上疏要鬧辭官。”

    “萬曆十年時,朕讓他們給四弟你籌辦婚禮,不過才從邊備挪了九十多萬兩,他們就說朕都快要替四弟你把整個京城的金銀財寶都買空了。”

    “他們這麼一說,這就不單是銀子的問題了,朕是怕啊,四弟你這貪財的名聲一落定,往後再想改就難了。”

    朱翊鏐笑了一笑,道,

    “內閣和戶部慣會跟皇上哭窮,皇上不會都當真了罷”

    朱翊鈞斜他一眼,道,

    “不當真怎麼辦呢底下人說沒銀子就沒銀子,朕要是想多撥一些款給四弟,就得加賦加稅,這攤來攤去,最終都攤到百姓頭上,朕於心不忍啊。”

    朱翊鏐看看朱翊鈞,又轉過頭去看看李太后,用一種十分無所謂地輕盈語調笑眯眯地說,

    “那皇上再殺幾個貪官不就好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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