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趣閣 > 大明王朝1587 >第二十章 總是徒勞反覆的大明海運(下)
    張誠笑了一笑,先在話裏給自己留了條後路,

    “奴婢原是陝西人,未曾親歷我朝漕糧轉運,不過奴婢在內書堂時,嘗聽翰林說起前元舊事。”

    “古人云,以史爲鑑,可知興替,以前元故事而觀,以海運替漕運,實在恐非易事。”

    朱翊鈞這個時候就不得不佩服朱元璋當年的高瞻遠矚。

    他想朱元璋同李自成最大的不同就在這裏。

    雖然二人都是農民出身,但是朱元璋是起了兵就一定想要做皇帝的那種人,所以他從來不指責妥歡帖木兒強徵民工開鑿河道。

    因爲他知道他會當皇帝,他當了皇帝也一樣會鑿河道,即使他不鑿,他的子孫也一定會像妥歡帖木兒那時一樣去徵民工、鑿河道。

    因此朱元璋起兵歸起兵,挖統治階級牆角這種事他是從來不做的。

    所以後來即使天下姓了“朱”,大家也沒覺得有甚麼不對。

    相比之下,李自成就實誠得有些“愚”了。

    像“龍飛九五,重開大宋之天”這種空話,說了也就說了,反正老百姓也分不清哪個是“真宋”、哪個是“真龍”。

    李自成倒好,一張口就是“闖王來了不納糧”,這一“不納糧”,直接就把統治階級的根子給挖了,百姓不納糧怎麼去供他一個農民皇帝

    就像後世民國政府給溥儀以“優待條件”遜位,一個是欺君,一個是欺民,都是敗史。

    都是先造了一個大局面,教人盼着它敗才解恨,彷彿刀切甘蔗、刃斷芭蕉,真成了勢那就不好看了。

    所以朱元璋的起兵叫打天下,而李自成的起兵才叫起義。

    農民打天下和農民起義當然是不同的。

    打來的天下是一家一姓換了另一家另一姓,這換上去的那一家便儘可以奚落前者,借鑑前者,把前者的難處時不時地拿出來評判評判。

    雖然本質都是一樣的內核,可一樣的事情換到了他人頭上,評判起來就不算丟了自己的人了。

    朱翊鈞道,

    “好,蒙元故事總有警醒之用,你且說便是。”

    張誠笑了笑,開口即道,

    “據奴婢聽聞,其實昔年忽必烈在時,即有丞相伯顏上呈開通膠萊河之策,蒙古人不事生產,只有南糧北調,纔可維持元大都城中一應開支。”

    “而蒙元時,黃河數次改道,多股支流併入一支匯入淮河,洪災氾濫,黃河下游沿岸的湖光、淮安,尤其是會通河沿岸的河南等地的水患的破壞力嚴重。”

    “依理而言,伯顏提出此等良策,蒙古人理應擊節叫好,無有不應,可膠萊河海運之議,終蒙元一朝也並未真正施行。”

    “蒙古人說膠萊河工程浩大,費用繁多,倘或開工建設運河,必然要由山東地方提供人力、物力和財力的支持。”

    “而僅以山東一省之力,於如此規模的工程而言,只是杯水車薪,因此當時就任山東的蒙元官員頻頻推搪塞責,以致膠萊河遲遲不得動工。”

    “似此這番說法,皇爺以爲如何”

    張誠說了一半便去看皇帝,朱翊鈞知道他借古諷今不敢直言的意思,於是接口道,

    “這番說法極爲荒謬,蒙古人入侵中原之後搶掠不斷,連把中原耕地全部變爲牧場的法子都想得出來,他們如何會格外顧惜山東一省之民力”

    “即便蒙元朝廷爲了維持漕運,財政入不敷出,能夠提供的撥款甚爲有限,但就算要山東地方自籌,那也無可厚非。”

    “倘或膠萊河建成,山東運河沿岸必定商貿繁榮,商貿一旦繁榮,山東官員自然有的是辦法充盈地方財政,如何會因顧惜民力而反對開鑿海運河道呢”

    “依朕看來,定是因爲蒙元時,各省各路均設達魯花赤爲掌印要員,具有定策大權,其職又均由蒙古人或色目人來擔任。”

    “外夷目光短淺,不知海運可興商利,又怕攬事上身,自然只是推說顧惜民力,以求早日升遷罷了。”

    張誠笑着應道,

    “皇爺說得是一樣,不過依奴婢看來,達魯花赤這般推搪,也是顧慮甚深。”

    “依蒙元之國力,新河從開鑿,到建成,到沿岸繁榮,到收回成本,到地方財政充盈,至少要七、八年的時間,長則要達十數年,遠遠超過蒙元達魯花赤的任期。”

    “皇爺也知道,蒙元朝政混亂不堪,忽必烈在位時,朝中的漢法派與理財派爭鬥不休,甚至已然到了御史直接上疏讓忽必烈禪位於真金太子的地步。”

    “倘或有一蒙古人在任山東一省的達魯花赤,他知道蒙古人必得朝廷重用,他有朝一日必將升入大都,那他又如何會贊成丞相伯顏的提議呢”

    “且不論伯顏黨派立場,倘或那達魯花赤贊成了,膠萊河也順利開通了,那運河帶來的功勞卻不會記在他身上,忽必烈只會讚賞伯顏理政有方。”

    “相反,倘或那膠萊河的施工過程中要出了些岔子,或者激起了漢人的民變,那過錯卻又是那達魯花赤自己擔着,丞相伯顏未必會替他說情。”

    “即使忽必烈能記得他的功勞,伯顏也能體會他的難處,可待這運河盈利之時,這達魯花赤恐怕早已升往他省。”

    “後來者一事無成,卻能白白落個海運河道經營有方的好處這還算是幸運的。”

    “倘或朝中兩派鬥法兇狠起來,有人爲對付伯顏在膠萊河上生事,又栽贓到前任山東達魯花赤頭上,那此人又該如何自處呢”

    朱翊鈞沉默片刻,道,

    “說來說去,無非是因爲忽必烈治下的地方官員盡皆膽小怕事之徒,倘或成吉思汗還在,麾下一定有勇於任事之人能支持丞相伯顏之提議。”

    張誠笑着搖了下頭,道,

    “皇爺,可不能這麼比,成吉思汗麾下的蒙古人有的都是打天下的本事,坐天下他們可不在行。”

    朱翊鈞道,

    “哦怎麼個不在行啊”

    張誠道,

    “蒙古人進了中原,坐了大宋的天下,一樣當了地主、豪強,甚至比原來的宋人地主還壞、還不可收拾。”

    “他們仗着自己是蒙古人互相勾結,仗着蒙古人定下的法律不會重懲蒙古人就肆無忌憚。”

    “他們入了中原沒幾年就丟了弓馬騎射的功夫,成天只會享樂,奢靡成風,再加上沒有賺錢種糧的本事,只能用蒙古人的身份兼併土地,把持地方漕運。”

    “這些蒙古豪強還往往會與地方漕運官吏結交,剝削曹工漕民無所不用其極,漕運官吏也與這些豪強互爲表裏,對運河中的往來船隻上下其手,橫徵暴斂以中飽私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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