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趣閣 > 大明王朝1587 >第四十六章 百姓監督亦乃我大明祖制
    暮色四合,夕陽將殿內分割爲光明與晦暗的兩界。

    皇帝的臉就恰好埋在這陰陽兩界的交界處,看上去一片昏黃一片慘淡。

    張誠知道皇帝是被馬政的敗壞程度氣着了。

    其實馬政究竟壞到怎樣一種程度倒不要緊,要緊的是皇帝已然知道馬政是這樣的壞,壞得皇帝不得不下令採取一些制裁手段。

    這時候張誠心裏還沒有把朱翊鈞的話當成一件大事去理解,他將皇帝生氣的主要原因歸結爲“少了馬就練不成禁軍了”,

    “皇爺莫要動氣,近兩年水旱災患不斷,朝廷屢次蠲賑,六部入不敷出,都去找太僕寺拆借,太僕寺夾在中間也是左右爲難。”

    張誠將手中的奏疏輕輕地擱在御案上,小心地向朱翊鈞出着主意,

    “皇爺要好馬,底下人哪裏會有不應的大不了奴婢再讓張鯨去一趟山西,晉商裏頭會養蒙古馬的可不少。”

    “至於京畿的馬販,那更是容易,只要皇爺一聲令下,廠衛自能爲皇爺解憂”

    朱翊鈞打斷道,

    “這都是治標不治本的法子。”

    朱翊鈞對於此處的“標”和“本”分辨得是很清楚的。

    這些倚靠着太僕寺和“勢要之家”大發百姓橫財的京畿馬販在現代有一個更立體化的別稱,即“臨時工”,一個官僚衙門的“編外人員”。

    從剛纔與徐泰時的對話就可以看出,一個衙門接納“臨時工”是很合算的。

    官員的俸祿由朝廷決定,幹多幹少都一樣,在收入固定的條件下,追求福利最大化的方式,就是減少工作量,也就是增加幫手。

    徐泰時能那麼坦然地向皇帝道盡馬政利弊,就是因爲他作爲正式官員,在這種體制內幾乎立於不敗之地。

    朱翊鈞現在可用的幾個最爲簡單快速的處理方法,恰恰是進一步證明了這一點。

    首先一個法子便是像張誠說的這樣捕殺京畿馬販,引進晉商胡馬。

    但是這定然不能長久。

    太僕寺有的種種貓膩,司禮監和東廠未必就沒有。

    即使司禮監和東廠從生理上提高了“成爲宦官”的准入門檻,但是“臨時工”這一羣體本身就是一個不需要任何准入門檻的存在。

    到頭來,最有可能的一個結果,就是那些盤剝百姓的馬販的後臺倚仗從太僕寺變成了司禮監。

    原來馬販要交給太僕寺的好處費,變成了司禮監和東廠一項灰色收入。

    或者更糟,司禮監和東廠多了一項收入,太僕寺的好處也沒少。

    反正晉商比解俵的百姓有錢,一樣是待宰的牛羊,養馬晉商這批牛羊比解俵百姓還要肥上一層,足夠供兩個衙門的官僚喫飽喝足了。

    到時買馬的錢花下去了,馬卻還是沒買來,太僕寺和司禮監互相推卸責任,他朱翊鈞難道要拿養馬晉商開刀嗎

    因此朱翊鈞不得不對張誠存着點兒疑心。

    即使要改買晉商胡馬,這買馬的錢也大抵都是百姓繳納上來的折色俵銀。

    萬一太監們和太僕寺相互勾結,哄着自己下令取消了解俵,全部改徵折色,那不就等於又加重了百姓的一項負擔、多賦予了官僚一樣斂財名目

    而且即使今日成功地將京畿馬販全部捕殺殆盡,不代表這一“馬政臨時工”羣體改日就不會捲土重來了。

    依照朱翊鈞在現代的經驗推斷,這些京畿馬販爲了獲得能征斂百姓的機會,一開始也定是向太僕寺的在編官員付出過一筆“保護費”的。

    太僕寺官員爲了不執行或少執行對自己不利的法令,爲了收取手中權力所帶來的種種好處,同時又不願受到上邊的怪罪,便發展出了這樣一套僞裝術,一套以虛文應付法令的策略。

    他們將征斂的特權外包給臨時工,收取一筆對民脂民膏搜刮權的“發包費”,完成了一次性預收,或者叫事先提成之後,便將皇帝追責的責任也同時轉移到了這些臨時工身上。

    當然,朱翊鈞還有另一個方法,就是調換官員。

    但是這個方法的副作用也十分明顯。

    倘或教人以爲徐泰時是因爲向皇帝說了實話才被調離太僕寺的,那往後還有誰敢向皇帝說實話呢

    歷史上崇禎皇帝吃了革職韓一良的啞巴虧,使得崇禎皇帝后來變相地成了一個“聾子”,朱翊鈞自然不希望自己重蹈覆轍。

    徐泰時敢對皇帝說實話,就說明他已經算準了皇帝根本沒有任何辦法去徹底根除“馬政臨時工”的尋租空間。

    即便朱翊鈞手中有帝王專屬的無限特權,可以沒有任何副作用地去打殺馬販、調換官員,但是打殺了、調換了之後呢

    只要百姓、商販是一羣任人宰割、敲詐的牛羊,只要俵馬一事上能有官員的尋租特權,那麼無論皇帝用甚麼機構去取代太僕寺,也永遠會有下一批“臨時工”的誕生。

    即使朱翊鈞採用第三種退而求其次的辦法,選擇相信徐泰時,讓徐泰時去清理裁撤那批臨時工,得到的也定是一樣的、無能爲力的回答。

    因爲如果純粹從官僚個人的眼前利益考慮,增添臨時工有利,削減臨時工有害。

    那些京畿馬販爲了謀求這些美差,不知花費了多少財產和心血去上下打點、疏通關係。

    這是人家一生事業的重大投資,指望將本取利慢慢受用的投資,難道還能憑他徐泰時一個小小的太僕寺少卿說兩句話就不算了

    這就相當於沒收土地搞土改,如果非要沒收,那就要準備鬧一場殘酷的階級鬥爭,千萬別指望某個階級或某個利益集團會束手就擒,平白讓另一個階級消滅掉。

    晉商狡詐如斯都沒有鬥過京畿馬販,官僚集團未必就能比晉商高明多少。

    朱翊鈞到底是現代人,比崇禎皇帝覺悟高,知道要提高到階級鬥爭的高度看待問題。

    因此也明白除了想橫插一槓撈好處的宦官太監,官僚集團是絕不會爲皇帝做這種喫力不討好的事情的。

    裁了臨時工,百姓減輕了負擔,皇帝獲得了賢名,主張裁撤的官員卻有可能因此斷了仕途。

    即使言官秉承上意不出面干涉,但萬曆朝常見的鬥爭手段是寫匿名揭帖張貼大字報。

    而在官場混過十幾年的人,有幾個乾淨得可以經住這種匿名大字報的瘋狂攻擊

    海瑞當年一分錢不貪,都有人另闢蹊徑,把海瑞家宅內部的妻妾爭端翻出來,抖落到皇上跟前去。

    如今的滿朝文武之中,又有幾個在公德和私德上都超過海瑞的清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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