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原以爲通過派遣親王宗室出海殖民而緩減宗祿帶來的財政負擔是水到渠成之事,卻不料當事人並不領情。
“想要能閉關鎖國,那也得有錢啊。”
皇帝擡起手,將香囊重新放進了肘袖之中,
“四弟,朕是看在老孃孃的面子上才提前對你說這些話,朝廷現在養不起那麼多天潢貴胄。”
“裁撤宗祿,削減宗室,那是遲早要辦的事,說句更直接的,左右就是這幾年了,不是今年就是明年,最晚不超過三年,朕定要動一動那宗藩爵祿。”
“到時候要沒了那份祿米,四弟,你可別往老孃娘跟前去哭道是朕這作兄長的不待見你啊。”
朱翊鏐哈哈笑道,
“錢是賺出來的,又不是省出來的,世宗皇帝在時就出了一部,把那能在宗室身上省的錢全部都規定得死死的。”
“結果到了皇上這裏,不還是甚麼都沒省下來嗎依臣之見,皇上儘快放開藩禁才最要緊,這開源節流,總是前者聽起來更容易一些。”
朱翊鈞打的也是放開“藩禁”的主意,自從明成祖朱棣靖難成功之後,對藩王宗室的管制是一朝更比一朝緊。
到了萬曆一朝,藩王宗室不但徹底失去了明初朱元璋分封給兒子們的率軍領兵之權,就連自給自足,參與“四民之業”的謀生權利也一併消失了。
後世都以爲明朝的宗室像寄生蟲,這話雖大抵不錯。
但問題在於,如果宗室們從出生開始就不被允許工作,不被允許參與大明的各行各業,怎麼能責怪他們只知道依靠宗祿生活呢
現代的學生走上社會工作之後都需要一段時間來適應,何況這些明朝宗室們已經與大明社會脫節了兩百多年
因此朱翊鈞是贊成放開“藩禁”的,他覺得明朝宗室其實並不都是好喫懶做之輩,只是被圈養得太久了,有野性的人都不約而同地“豬化”了而已。
只是如今教朱翊鏐那麼一提,朱翊鈞心裏忽然就有些猶疑起來。
他怎麼覺得,現實裏藩王宗室所理解得“放開藩禁”,同他這個皇帝所構想得“放開藩禁”好像根本不是一回事兒呢
“四弟當真贊成朕放開藩禁嗎”
朱翊鈞側過頭去,
“這士農工商,哪一行都累人吶。”
“再者說,這科道官和天下的讀書人定然會反對讓宗室科舉入仕,怕朕用人唯親。”
“剩下的農、工、商三行,也就經商最不用賣力氣了罷”
“既然一樣要經商,何不早日出海呢海外的市場可比河南一省要大得多了。”
“當年武宗皇帝要知道能出海,也不會屈尊紆貴地跑到皇莊去假扮商賈了。”
朱翊鏐笑道,
“這可不一樣呀,臣要去了海外,這錢就得經洋人過一遍手。”
朱翊鈞不解道,
“洋人若講道義,讓他們過一遍手就過一遍手唄,銀錢都是一個模樣,賺來了又花出去,沒有個好壞。”
朱翊鏐道,
“洋人就是太講條框了,錢經他們過一遍手,就得守他們的規矩,一分不能多賺。”
“這規矩要單是擱在洋國也不算甚麼,可一旦這洋人的規矩成了定例,慢慢地就潛入到我大明來了。”
朱翊鏐說到“王法”二字時,那天生福氣的好下巴跟着劇烈地一抖。
朱翊鏐討喜就討喜在他那方格外飽滿的下巴上,他那下巴一揚,再一抖,甚麼事情從他那下巴上邊兒的嘴裏說出來就自帶三分理了。
就是現代人朱翊鈞見識了潞王殿下的這方下巴,也不由被唬得愣了一下。
他朱翊鈞活了兩輩子,還沒見過能如此理直氣壯地把“特權”當成“王法”的人。
“四弟,你這不算經商啊。”
皇帝緩了一緩,纔開口道,
“你這是佔老百姓便宜嘛。”
朱翊鏐回道,
“皇上,您這話就沒道理了,這天下是太祖皇帝打下來的,羣雄逐鹿就是爲了分食鹿肉嘛,這是天道有常,怎麼能叫佔便宜呢”
“真佔百姓便宜的是申時行他們,百姓有甚麼牢騷,多半是壞在那些士紳身上。”
“臣以爲,皇上若要收服民心,最必要的就是抄貪官的家、取士紳的命,反正我大明有的是人要當官,真殺上幾個也不算可惜。”
朱翊鈞點了點頭,心裏頓時就原諒了朱翊鏐口中先前的那些掛洋旗的大明海商。
海商們掛洋旗,確有一番不得已,在船上掛上一面旗,就可以獲得不被人任意宰割的基本權利,尋求對人民負責的政府和軍隊,這簡直是全天下最划算的生意。
當然大明肯定也有堅持不掛洋旗的海商,譬如後來的鄭芝龍。
鄭芝龍的解決方法比掛洋旗更簡潔一些,他直接入了洋教,改了洋名,娶了日本老婆,倘或放在現代,定能算得上是一個合格的“世界公民”。
大明的營商環境如此,怎麼能怪海商不愛日月旗呢
“朕不是怕殺人。”
朱翊鈞強調道,
“朕富有四海,若是僅缺那賬面上的一點兒銀子,東挪西補得怎麼都該湊上了。”
“若差百十萬兩,朕問都不問,差三百萬兩,朕說那是情有可原,就是差五百萬兩,明年秋決時,朕無非是勞動着多畫幾個圈。”
“可要是差了一千萬兩、一萬萬兩,四弟,你說這是能靠殺士紳解決得了的嗎”
潞王當即就給皇帝算了一筆賬,
“臣以爲沒甚麼解決不了的,我大明子民四萬萬人,就是皇上缺那一萬萬兩,分攤到天下人頭上,每個人纔出四兩銀子。”
“但倘或皇上將洋人放了進來,其實放進洋人也無妨,我大明國富力強,哪國的洋人來了都不怕。”
“臣換個更具體的說法,若是皇上將洋人的那套規矩放進了我大明來,代替了中國的天道,那這原本能分攤到每個人頭上的銀子,才真是收不上來了。”
不得不承認,朱翊鏐的擔憂並非全是空穴來風。
後來晚清的敗局正是朱翊鏐這一番言論的最佳映照。
帝國的統治者既不敢全然放中國人走出去,也不敢將洋人的規矩全放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