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趣閣 > 大明王朝1587 >第五十八章 御屏錄名非治人之本
    申時行當即便跪下道,

    “君命崇嚴,皇上所賜之左柱國及誥命,臣不敢瀆辭,至於三俸兼支、部宴再賜,則臣愚犬馬心有萬不能安也,國家設官分職,皆有常祿,或因事酬勞,則有加俸,然未有兼支矣。”

    “而臣先以三年考滿,奉旨加支正一品俸,續以書成,奉旨兼支大學士俸,本朝故事,閣臣惟九年考滿,乃得賜宴禮部,而臣當初考,即奉特恩,不啻優禮過甚矣。”

    “今災傷迭見,饑饉日臻,太倉之積貯日虧,光祿之供應大窘,似此冗食冗費,宜首加裁節,爲天下先,且民方啼飢,而臣益祿,民方哀鳴嗷嗷,而臣飲食衎衎,下之不能佐百姓之急,上之不能分聖主之憂,則何以稱弼臣、居表率乎”

    “況勳誥祿蔭,臣之所受者多,俸宴二端,臣之所辭者寡,望皇上俯垂鑑察,將兼俸、部宴允臣所辭,則皇上信臣之深,榮於三錫,待臣之厚,重於九遷矣。”

    申時行這麼一跪下來,朱翊鈞心裏就跟着那麼一突,他實在是個太重視自尊與人格的好人,任何一點超乎平等的厚待禮節都只會讓他感到在受洋罪。

    朱翊鈞在受了近一年洋罪之後,終於發現封建社會的人民本質上都是蔑視自尊的,只要他們的自尊替他們受了罪,那其他的罪就可以免受了。

    因此在這一點上,朱翊鈞雖然貴爲天子,但始終處於人民的下風,畢竟一旦人可以蔑視自尊,隨那被蔑視的自尊去受罪了,此人便已是戰無不勝,永久地立於不敗之地了。

    現在申時行就用這種輕蔑自己的方法站到了朱翊鈞的上風,於是朱翊鈞只得道,

    “先生何妨船政積弊甚多,理應著實整頓,若是再因循違誤,卻不知責歸何處”

    朱翊鈞說到“著實整頓”這四個字時,未免申時行跪伏在地看不見自己認真的神色,還格外用力地加重了咬字音節。

    申時行回道,

    “船政河漕,爲國家命脈所關,每歲漕糧,以兩運京倉,一運通倉,京倉收十之四,通州十

    之六,是故京倉爲天子之內倉,通倉爲天子之外倉。”

    “近年以來,宗支益盛,官爵益多,災傷益重,一應供奉上用、京軍布花、外夷賞賜、京官俸祿、京民賑濟、食糧邊方,此等急務皆取辦於京倉。”

    “然漕之法,水運則有江河風濤之險,陸運則有飛挽負馱之勞,其動衆不盈萬不足以致利,臣以爲,京倉系軍國之急需,萬姓之命脈,若要整頓船政海漕,則必先著實京通二倉之國用漕儲。”

    朱翊鈞想了一想,覺得申時行的提議也沒甚麼毛病,自己堅持把漕運改成海運的目的是爲了減輕百姓負擔和發展海貿,內閣卻還是要維持漕儲穩定的,

    “先生所言甚是,朕聞民間有論漕糧言,三月不至則君相憂,六月不至則都人啼,一歲不至則國有不可言者,興船政而察漕糧,乃理所應當之事。”

    朱翊鈞覺得自己已然將話說得如此明白,足以打消申時行所有的不安之念了,畢竟萬曆朝上一個能“兼支尚書俸”的總裁輔臣是張居正。

    不料申時行卻繼續道,

    “京通倉廠乃錢穀之要也,實皆戶部職掌,頃者添用內臣,至今皆內官主之,實於國計無裨。”

    “祖宗朝設尚書、侍郎總領天下財賦,督察委之,臺官放收屬之郎署,當時不聞內官與事,法至善也。”

    “宣德間京通二倉暫設總督、監督二員,其後復增至二三十員,創設中瑞館處之,冗濫積弊,實爲國家大蠡。”

    “至皇祖世宗詔書裁革二倉內使至二十七員,又罷中瑞館,盡取其餘人代還內府供役,及臨清、徐、淮監督之使,一切罷用不遺。”

    “臣等惟人君法令,所以行諸天下而人莫敢不遵者,皇上登極之初,裁革各倉監收內官,後雖稍增於前,旋納言官之諫,令今後俱依成化二十三年裁減事例,官省事簡,一時傳誦以爲美談。”

    “不意近年復有內官之命,大與前旨相反,弊甫革而復生,令方行而自沮,誠爲可惜。”

    “且京通二倉原設止總督一員,監督二員而已,當時各治其事,未見廢墜,後雖漸加,無益有損。”

    “臣素聞,生一事則有一事之害,增一官則有一官之費,況人品不同,執勘者誤事,貪婪者侵削,親信者恃勢求索,無所不至。”

    “皇上以爲內官忠實可用,例不可廢,則每處置一二輩足矣,然今各處倉廒場庫,少者五六輩,多者二三十輩,作奸索賂,虛名冗食,其弊尤甚。”

    “夫一虎十羊,勢無全羊,何況十虎一羊也臣竊計今事之勢,內官者,乃皇上之腹心之病也,今皇上誠欲腹心安,則莫如鏟內官之權也。”

    朱翊鈞這才恍然大悟,原來申時行繞了那麼大一個圈子,就是想要皇帝把從宣德年間以來的監倉太監給革了,把漕糧處置權全數交還到戶部手中。

    其實晚明宦官對漕運倉儲與鈔關的掠奪,都是爲了取悅皇帝,將所強取的錢財供奉於宮廷,因此晚明的宦官看起來是在作惡,但實際上很大程度上是在專爲皇帝作惡。

    所以申時行表面上是在說宦官掠奪太多,實際是在勸皇帝少從漕糧處索取一些,皇帝帶頭用得少了,漕糧富裕了,漕運轉海運的工作就好辦了。

    不得不說,朱翊鈞這近一年的皇帝沒白當,申時行的話一入他的耳朵,就自動轉成了萬曆皇帝所理解的那個意思,可見他的洋罪是沒白受。

    但是朱翊鈞也知道倉監不能一時就裁革殆盡,太監是皇權的白手套,摘下套上都不容易。

    朱翊鈞這回重用皇親勳貴,就是爲了在將來的海運裏多栽培一些能直達天聽的自己人。

    如果能就此形成勳戚、內官、外臣三足鼎立、彼此牽制的局面,那對將來的“國有海貿私有化”也是大有裨益的。

    畢竟中國古代商人的地位是如此之低,僅憑皇帝的一力支持怕是遠遠不夠的。

    朱翊鈞重視自尊,對“以權壓人”這種事自然也是不看好的。

    世上有哪一個人是生來就甘爲人下的呢

    上位者如果以權壓人,在權勢未喪失時,底下人尚且能隱忍聽命。

    可一旦上位者的權力喪失,正所謂牆倒衆人推,等待上位者的將是忍耐已久的集體反撲,更甚至會被剝皮食肉。

    譬如嘉靖皇帝差點兒被一羣宮女勒死,正德皇帝和天啓皇帝皆逝於覆舟落水之後。

    因此現代人朱翊鈞更傾向於利益交換,反正政治是多變的,利益是永恆的,交易雙方的人格在交易時總是平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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