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申時行議定輪船招商局的後幾日,朱翊鈞都忙着與戶部和勳戚一起制定招商局的具體章程。
間或批改一些要緊奏疏,照樣是內閣票擬,再由司禮監挑出難以決斷的重要事項呈上來讓他定奪。
天一日日得熱起來了,文華殿中也架上了五、六座銅鍍金琺琅五蝠風扇,先前萬曆皇帝寵愛的那“十俊”小太監便爭着爲朱翊鈞手動搖風扇取涼,弄得朱翊鈞特別不好意思。
不過這倒不是因爲朱翊鈞那固有的善良,善良是包含着共情心的。
現代人朱翊鈞雖然十分感慨小太監們爲了伺候好皇帝而趨之若鶩地爭搶這份苦差,但他怎麼也無法爲這種明明能依靠電力和現代科技卻非要動用人工的“殷勤”而感動。
尤其他每每看到搖風扇的小太監累得滿頭大汗,那製造出來的納涼效果卻遠不及現代空調的時候,他簡直爲他們感到悲涼。
但是朱翊鈞又不能直接明着對那些小太監說他覺得他們這樣賣力看起來挺蠢。
因爲他知道能成功接近皇帝的內官個頂個都是人精,而人精一當了奴才,又個個都愛賣蠢。
畢竟聰明人賣蠢,比蠢人示忠顯得更有價值,正是這種爲權力而生的價值讓朱翊鈞更覺得可悲。
在沒當皇帝之前,他怎麼都想象不出一個人能爲了被上位者所用,而心甘情願地丟掉自己的頭腦。
朱翊鈞當然不能阻止聰明人變蠢,他只能盡力讓甘願變蠢的聰明人蠢得不那麼可悲。
於是他吩咐小太監們輪流搖扇,每隔半個時辰換一個人,這樣一是大家都不會太累,二是他自己看着良心也過得去。
這一日,又是一個炎熱的午後。
朱翊鈞坐在文華殿中,一面聽張誠念奏疏,一面喫着剛從東南運送來的新鮮枇杷果。
“兵部題覆陝西總督郜光先、甘肅巡撫曹子登會同巡按御史徐大化題稱,罕哈、抄把等酋聲言求兵,虜王西行,讎殺瓦剌,道經甘肅邊地。”
“夫夷狄相殘,中國之利也,若其不近嘉峪,無內窺刁搶之釁;不牧水塘,無戀住驚擾之端。固可置之不問。”
“然而夷情叵測,所稱嚴我門戶、收我人畜,或撫賞或拒堵者,誠宜長慮而急爲之所也,今鎮夷遊擊來保病,請以守備達雲代。”
達雲是萬曆朝中期的著名將領之一,在歷史上有湟中三捷與松山之戰兩大功績,他屢破青海蒙古,名震西陲,最終官至甘肅總兵官,史書稱其爲“一時邊將之冠”。
“準其議行。”
朱翊鈞一聽到這個熟悉的名字便不假思索地回覆道,
“達云爲達裏麻答思六世孫,其始祖恪納亞於洪武初年便朝貢赴京,授試百戶,駐紮涼州,如今子承祖業,正合時宜。”
張誠忙應了下來,接着又拿起另一封奏疏念道,
“戶科左給事中穆來輔奏籌邊要略,謂今之扼腕邊事者,惟遼左是急”
一句話還沒念完,朱翊鈞便揮手打斷道,
“科道官論邊事,來來去去就那麼幾樣,他們寫來不嫌煩,你就別再念來教朕煩了。”
張誠小心地笑道,
“這一封奏疏說是議邊事,其實也是支持皇爺開海的。”
“哦這開海竟能同邊事聯繫到一起去”
張誠看着奏疏回道,
“這穆來輔在疏中道,遼之危,不在外虜之憑陵,實在內地之殘耗,遼夙饒沃,其民鷙悍,邇以蹂躪饑饉之故,日就衰弱。”
“如欲救之,莫如嚴海運,以足食;核貪冒,以足兵;開原寧遠之間,塹濠堙谷,以控其出入;金復海蓋之處,設兵議餉,以壯其根本。”
朱翊鈞點了點頭,道,
“他說得這些卻是不錯,發下兵部罷。”
張誠見皇帝態度堅決而明確,自然連連應是,不敢怠慢。
待朱翊鈞將一盤枇杷果喫得所剩無幾之時,張誠終於變了變這副惟命是從的態度。
只見他輕輕地擱下奏疏,用帶了一點兒猶豫和試探的口吻開口道,
“皇爺,奴婢有一事”
朱翊鈞以爲張誠是想讓司禮監插手還未建成的輪船招商局,於是頭也不擡地冷聲道,
“有事就說。”
張誠輕聲道,
“皇爺,四皇子病了好幾日了。”
朱翊鈞停下了喫果子的手,
“太醫去看過了嗎”
張誠道,
“慈聖老孃娘和中宮娘娘已經派了好幾回人去看過了。”
張誠的意思顯然是要皇帝親自去看一看鄭貴妃和四皇子,朱翊鈞卻心想,萬曆十六年的中醫連人體解剖學都還沒發展出來,能治得好朱常治的病才奇怪了。
雖然歷史上的朱常治的確是一歲病殤,但此刻朱翊鈞回想起自己剛穿越來時,鄭貴妃挺着孕肚同自己有說有笑的歡喜模樣,不禁便心軟了一分。
鄭貴妃就是那種很容易令男人對她心軟的女人,這一點可能比當年的李太后都有過之而無不及。
“既然太醫院的太醫治不好,就讓西洋來的醫士去試一試罷。”
朱翊鈞斟酌着道,
“不如讓乳母把四哥兒抱出後宮,朕宣來範禮安給他瞧瞧,說不定能起些作用。”
晚明的西洋傳教士能治病並非只是傳說。
晚明“聖教三柱石”之一的李之藻就是在萬曆三十八年重病之時,受到利瑪竇的精心照料,用西法爲其治療,這纔在病癒之後決心受洗入教,甚至遣散家中衆妾,以表對天主教教義的尊重。
張誠聽了卻有些發愣,
“這這未免”
朱翊鈞笑道,
“怎麼朕都準了,難道貴妃還能硬是捂着四哥兒不許給洋人去瞧”
張誠訕訕道,
“奴婢就是覺得這洋教士未必懂醫術,即使僥倖懂那麼一點兒皮毛,又哪裏能比得上太醫高明呢”
朱翊鈞嗤笑一聲,
“這倒未必,李時珍從前爲太醫院之首,醫術亦不過爾爾,何來愈加高明之說”
張誠張口結舌,
“可若是李時珍一無是處,那他當年又是如何治好了富順王之子,又憑此受聘楚王府,從而被舉薦至太醫院呢”
朱翊鈞反問道,
“倘或李時珍當真有生死人、肉白骨之術,世宗皇帝當年又如何肯放他離開太醫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