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兩人一驢,走在叫賣聲不斷的街道。比起一般城鎮,並不大,長十四五里,寬六七裏而!在一衆路人的怪異眼神下,張木流牽着毛驢走向一處酒樓,將毛驢交與小廝,一人率先上樓,一個白衣少年挑着擔子緊隨在後。找了一處靠窗的位子,張木流還未落座,就聽得趙長生大聲喊道,二斤牛肉一斤酒!張木流也未曾阻止,只說了一句你給錢。
趙長生獨自狼吞虎嚥,張木流一手扶窗一手伸出兩指碾着蓋碗兒裏撈出來的茶葉。年幼時想喫個甜的,兜兒裏卻沒錢,每年苞米長出新的了,他就愛喫完煮玉米然後去嚼玉米核兒,大概就是當作甘蔗來喫。後來發現家裏其實挺有錢的,卻老是改不了,喫橘子偶爾會嚼橘子皮,泡了茶總愛喝光了以後挑出來茶葉含着。
趙長生偷瞄了幾眼,嘴裏未頓分毫,只是心說高人果然都奇怪!
“是不是覺得很奇怪?沒事兒!見多了就不怪了。”張木流站起身對着趙長生道
趙長生眼睛轉了一圈,蚊聲說道:“這個不怪,咬嘴脣怪啊!”
“趙大俠膽子見長啊?”
趙長生撥浪鼓似的搖頭。
前輩右邊長了一顆虎牙,只是略微凸出了一些,我就當是咬死皮吧!
張木流沒搭理他,往嘴裏丟了兩根兒幹茶葉,對堂倌兒喊道:“來碗花面!”
兩人走在街上,本來只是鋪了些碎石子的土路,若下雨了肯定是泥濘不堪,晴天人來人往也定會頗多灰塵,所幸兩側商戶多會各自拘一些水灑在自家門前去壓一壓灰塵。
忽然聽見前方嘈雜,街上人羣也往前涌動。張木流給了趙長生一個眼神,挑擔小哥兒頓時領會,隨手抓來一個人便問發生了何事。那人看到少年人拽住自己,起先要發火,接着看到一枚五銖錢,當即就笑眯眯的回話。
原來是此地大儒嫁女,類似於擂臺招親,只不過比的是文,而非武。那大儒生亦是本地首富,所以大量年輕男子聚集此地,多是衣冠楚楚,想抱得美人歸又想徒收萬貫財的。
張木流跟上去看了看,只遠遠一眼就走了。
二八之年的美少女,在窗戶縫裏偷偷看着樓下躥動的人羣。張木流正好看到她眼神露出喜意,目光所及似乎只有一個人——樓下人堆最後方,一個寫了一臉躊躇的窮書生。
樓上倚窗一個綾羅綢緞少女,樓下人叢一個麻衣的書生!
張木流忽然又停了腳步,回頭朝人羣中看去。只是想到了一個北地大河之畔的女孩,那時她也是少女。
沒來由想灌一口酒,下意識摸了摸腰間,纔想到早在那南山時便將酒囊喝空了。只得舔舔嘴脣,轉身朗聲道:
“桃紅褪,楊柳殘,思思離歸、依舊是來年!”
“好詩,前輩大才!”
“滾蛋!”
幾天相處,趙長生髮現這個大高手前輩其實很平易近人。只是他覺得,好像前輩對所有事情都很真誠,又都很冷漠。白天在那家有錢人門前,雖未久留,卻隨手將那家人的家仙拘了出來。只說不許強嫁女,任何方法的強嫁,那個窮書生若不是因爲他們家發生的任何事,都無須管,至於兩人能否走到一起,即看天,也看兩人。
“我不能做影響他們判斷的事情,我能做到的也只是讓別人不去逼他們判斷。早年間我一直很擔心一件事,有些事情有些人萬一不能堅持怎麼辦?比如一對小情侶,因爲看了些情愛糾葛的故事,便覺得自己該像裏面寫的似的,哪怕不這麼想,無形中也會代入。又比如,某些專門爲少男少女解惑的行家說,天天把喜歡你掛在嘴上的人,一定不是那麼喜歡你,因爲他隨口常說,變得很平常,所以喜歡你的程度也很平常。還有說,幾天不說一句喜歡你的,一定不喜歡你,因爲他嘴上都不說,心裏怎麼可能喜歡?”
頓了頓,又接着說道
“我覺得這些都是屁話!”
趙長生抹了一把臉上的水,嘆了一口氣道:“道理千千萬,全憑嘴一張!”
“這話不錯。”張木流讚賞道
兩人身披蓑衣正在河畔釣魚,雨滴敲在水面上,水面映着萬家燈火。
此刻波光斷續。
張木流拉起魚線,只一拇指粗細的小紅魚。
擡頭看着灰濛濛的夜空,任雨滴打在臉龐,緩緩開口:
“我向來覺得,做不做得到是一回事,做不做是另外一回事。”
修士其實睡不睡覺都沒所謂,只不過張木流始終強行讓自己是個真真正正的人。從一件小事兒就可以看出來他的脾氣,幾年前還不知道什麼是修士,更不知道自家小山村是什麼地方的張木流,獨自一人騎驢南遊,回鄉後就再不喫米飯了。
有一個打小長大的,亦在江南做學問的青年,那年問了一句‘米飯得罪你了?‘張木流只笑嘻嘻的說,咱老北方,喫個屁的米!
其實只是因爲在江南三年,有一個關係其實不錯的人曾問他,怎麼只吃面不喫飯?張木流明白兩地差異,心裏其實不介意那人言語,介意的是自己爲何這就變了?於是他硬生生把已經翹在舌尖的口音又掰了回去。
兩人一夜未眠,此刻天色漸明,遊人匆匆上路。邰城四周也多山,有的山多草甸,有的卻多樹木,相同的只有一點,那就是風光大好。
兩人此刻在往長安的官道,青色毛驢依舊,趙長生肩上卻不再有闊劍扁擔,手腕多了個手鐲子背後多了一個蓋住頭的箱籠。自打跟了前輩之後,趙長生就不再穿他那身皮甲,前輩有時一身青衣,有時一身灰袍。他一身棕色衣衫,也沒想換,他心裏已經開始覺得,腳下是真正的人間。
這是個太平盛世,格局已定。故而大多官道十里便有一亭,供行人歇息。
離長安七十里,官道驛亭外停着一衆車隊,數十人將四人圍在裏,那四人中又有二男一女,死死護着一位少女。驛亭邊兒上有一人身後負刀,坐在門檻上大口飲酒。那人前方有一白衣青年,一副文士模樣手持白扇,上書四個大字——厚德載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