饒是梅闌心大,也被嚇了一跳,他怔怔的望着眼前蓬頭土面的老儒生,他竟然是一個人來的。
王酸儒髒兮兮的臉上捲起一堆褶子,大抵是在笑吧,只是笑的有些醜,此時背對着月光,倒是讓梅闌沒看清他那殘餘的幾顆黃牙。
“梅先生不請老朽進去坐坐嗎”
老傢伙話音裏夾雜着苦澀,梅闌突然覺的他有些可憐。
事實上二人本來也沒多大恩怨,若是沒有梅長青那檔子事兒,大抵不過是一個戲子和一個看客罷了。
好賴他白天也算是救了梅園幾人,江湖人,恩是恩,怨是怨,這點梅闌分的清楚,當下便讓開身子,“您請”
王酸儒先整了整身上破舊的衣袍,再扒拉了幾下頭髮,這才昂首挺胸的走了進去,還是那副窮酸樣,死性不改。
屋裏沒點燈,幾個人看着坐在對面的王酸儒,彼此也不搭話,就這麼靜靜的對視,許久,還是梅闌沒沉住氣,先開了口,“王先生駕臨我梅園,不知有何吩咐”
“我來是想告訴梅先生,蠻子打算屠城了。”
“屠城”
梅闌心底咯噔一下,臉上堆起一抹強笑,“這種事兒可開不得玩笑,王先生是從何處得來的消息”
“老夫沒同你開玩笑,”王酸儒搖頭,隨後表情凝重道,“領兵的蠻子叫托爾索,十分癡迷咱漢人文化,想請老夫做他的幕僚,老夫爲了苟活便假意應了下來,得他允許,老夫倒是可以在蠻營內隨意行走。”話到這裏,老酸儒言語中難掩得色,接着又變的忿忿,“白天老夫在帳外無意中聽到他們密議,原來都怪趙胤這數典忘宗的狗賊,虧得他幾代將門之後,竟然暗地裏開了陽平關,放了蠻子南下肆虐,如今蠻子大軍就在漢中,汴州來了大概五千騎,計劃劫掠兩日,後天清晨回漢中,臨行前要屠城。”
果然是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屠城,汴州城可是有幾萬民衆的啊,難道一切都是命中註定的劫數嗎梅闌無力的靠倒在牆上,久久沒有出聲。
還是洪老先反應過來,“蠻子屠城與先生來這園子有什麼相干先生莫不以爲單憑我等幾個戲子就能救人”
“能救。”
“先生莫不是在開玩笑”洪老嗤笑一聲,“五千蠻子精騎,一人一口唾沫星子都能將我們淹死,何況那是五千把明晃晃的刀子。”
“能救”
王酸儒有些激動的站起身子。
洪老也起了火氣,“能救個屁,你是嫌我們死的不夠快嗎”
“能救的”王酸儒死死的盯着洪老,眼神流露出一絲哀求。
梅闌微怔,有些詫異的望着這位平日裏令人討厭的老酸儒,覺得他那平日裏佝僂着的身子,在這一刻突然間變的高大起來。
“你...”洪老再欲開口,卻被梅闌扯住。
“王先生想要我等做些什麼不妨說出來聽聽,我等雖是那人人輕賤的戲子,卻從未敢忘了自己的根。”
“好,好,”王酸儒激動的抓着梅闌的手臂,“我來見梅先生,是想代這汴州幾萬條生靈求您一件事兒,再向您討個寶貝。”
“事兒好說,寶貝怕是要讓您失望了,梅某人窮了一輩子,生平攏共就得了兩樣寶貝,如今都已送往錢塘,怕是給不了,也不可能會給。”
“哦這倒是稀奇了,難不成這梅園裏藏有連我等都不清楚的寶貝先生不妨明言,眼下我等性命尚且難保,更別說什麼寶貝了,若真有,爲了這幾萬城民,先生儘管拿去就是。”
王酸儒定定的看着梅闌,表情有些複雜,躊躇半晌,沉聲道,“若老朽說想要的寶貝就是梅先生您的命呢”
“你個不識擡舉的老東西......”
不待梅闌出聲,三個弟子已經就怒火攻心,向來老實的曹永柱揮拳就甩了過來,卻被梅闌架住。
“師父”曹永柱一臉不解。
梅闌沒有理他,轉身皮笑肉不笑的看向王酸儒,目光冰冷道,“莫要失禮,王先生不過是同爲師開個玩笑,爲師的這條命可還沒那麼金貴,先生以爲呢”
“若老朽當真呢”
“你...”
“住嘴”
曹永柱張口欲罵,卻被梅闌一聲喝止。
梅闌面色變的陰沉,凝聲道,“王先生當真”
“當真。”
梅闌神色複雜的看了他一眼,低下頭,半晌沒再吭聲。
王酸儒有些失望的搖頭,他不怪梅闌,螻蟻尚且偷生,連將軍儒生尚且能爲一己之私出賣民族,何況梅闌一個僅是惜命的戲子,他那好不容易直起來的身子彷彿又佝僂了下去,心底嘆了口氣,轉身蹣跚着走向門外。
就在他擡腳跨出門檻時,身後傳來梅闌的聲音。
“先生可有把握”
王酸儒身子猛的一頓,揹着身搖了搖頭,“沒有,一成把握都沒有。”
“那先生憑什麼讓梅某人賠上性命”
“賭上老朽這條狗命,賭上城中這十來萬生靈的性命,梅先生覺着這個理由夠嗎”
“夠”
“你說什麼”王酸儒激動的轉過身,難以置信的看着梅闌,其他人也都傻了眼,一時間他們都以爲自己出現了幻聽。
梅闌微笑道,“梅某說,夠”
“班主師父,”洪老幾人急忙驚呼,梅闌卻擺了擺手,回頭看着幾人,“覆巢之下無完卵,匹夫尚且知憂國,待那蠻人舉了屠刀,我等亦是一死,既是死,我又何不死的轟轟烈烈,也好爲我等門人賺個名聲,好叫那天下人知曉,戲子無義,但從來都是從一而終。”
幾人傻愣愣的看着他,待反應過來,又激動的一臉潮紅,洪老感嘆一聲,“老朽枉自活了六十餘載,竟不如班主看的透徹,若臨死能換個捨身大義的名聲,老朽又何惜此身”
說罷,他又朝王酸儒拱了拱手,“此前多有冒犯,還請先生原諒則個,倘若先生有什麼需要之處,請且儘管吩咐,老朽必不吝嗇這條區區殘命。”
“我等也是。”
其餘幾位老人家也都一臉鄭重的上前表態。
王酸儒老淚縱橫,挺直了腰板,認真的打點了下衣衫,將蓬亂的頭髮挽了起來,甚至抿了幾口吐沫,待他覺着自己已經收拾出一番人樣後,躬身拱手揖禮,“汴州儒生王原,王無功,見過諸位。”
梅闌幾人連忙拱手還禮,兩人對視一笑,往事如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