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還是有一部分家庭沒有參加晚宴。
並不是他們沒有收到消息,而是因爲他們的家人被昆尼爾男爵徵召,最後死在了河對岸西蒙的領地中,他們認爲西蒙的手上沾滿了自己親人的鮮血。
尤其是昆尼爾男爵私兵們的家屬。
她們前段時間在惶惶不安中得知,男爵的私兵們沒有一個回來的,很大概率遭遇了不測。
這讓她們心頭產生了對西蒙滔天的恨意——她們想,就是這個該死的新領主,讓她們失去了丈夫、失去了父親、失去了兒子、失去了家庭中唯一的支柱。
從司鐸那瞭解過情況後的詹姆斯神父知道,這批人很有可能會成爲整個領地中最大的不安定因素,即便她們不過是一羣老幼婦孺。
胖子在神父和西蒙的談話中知道這件事後,直接提出了一個簡單粗暴的方法——把她們驅逐出領地。
她們家庭被授予的土地不過是采邑性質的土地,是由前領主賞賜給他手下私兵的。這就是說,如果沒有新領主西蒙的首肯,那些私兵親屬所持有的采邑土地就是非法的。
而現在,除了兩個清楚目前形勢、揹負着其他私兵家庭暗地裏咒罵過來參與宴會表示臣服的私兵家屬外,其他私兵家屬各個無動於衷,甚至表現出了敵意——向過來通知晚宴消息的士兵背影吐口水。
西蒙想,現在他有足夠的理由驅逐這些“前朝遺老”了。
是時候騰籠換鳥,把這些采邑收回手裏,賞賜給民兵隊那些英勇作戰的普通士兵們,以及爲弗爾徳村做出重大貢獻的人們了。
於是,第二天,原本要去自己封地的胖子和米勒接到了西蒙的任務——將昨晚沒來參與晚宴的采邑家庭全部驅逐出男爵領。
喫過午飯後,頂着明媚的陽光,胖子和米勒別上了西蒙賞賜給他們的劍,穿戴好盔甲,帶着十五個穿着武裝衣和鎖子甲的士兵,在昨晚那兩個來參加晚宴的私兵家屬帶領下上了路。
男爵領的核心埃斯拜村靠着幾條蜿蜒的泥濘小路和領地內的其他小村落相連,來往的商人相對於河對岸商路貫穿全村的弗爾徳村而言算是很少了。
胖子和米勒並排騎着馬走在最前面。由於鐵質的諾曼盔被太陽曬了之後會變得很熱,二人乾脆將頭盔取下掛在馬鞍旁,接着戴上了遮陽的草帽。
他們時而穿過大片大片的草地,時而路過鬱郁蒼蒼的樹林。
馬蹄、私兵家屬的纏布鞋以及士兵們的靴子涉過了林子裏清涼透徹的溪水,在乾旱的林中小道上留下了一道道大大小小的溼潤足印。
當他們走出又一片樹林後,面前的美景令人眼前一亮——像藍寶石一樣蔚藍的天空中漂浮着幾片如牛奶一般潔白的雲朵,路邊陽光下草叢中的綠芽如綠瑪瑙一般翠色慾流得快要滴出水來了。
“就在那,兩位爵爺。”一個滿頭栗色雜發的年輕人指着遠處山坡上的一座小木屋,對着米勒和胖子說道。
“這個地方叫什麼名字?”米勒撫摸着順滑的馬毛,問向那個帶路的年輕人。
“蒙澤蘭田地,爵爺,”年輕人說話時不敢直視米勒的眼睛,即便一天前米勒也是同他一樣身份的平民,“外圍山上的一大片土地都是屬於私兵傑克家的,不過傑克下落不明,沒能在戰爭後回來,現在木屋裏住着他的老母親、妻子和孩子。”
“我知道了。”米勒點了點頭。
蒙澤蘭田地是西蒙男爵冊封給米勒的領地,所以說,作爲這片地區新領主的米勒,如何處理這家對男爵大人及其軍隊懷有敵意的家庭,很大程度上會影響當地領民今後對他的看法。
“嘿,米勒,你知道一會兒該怎麼做吧,”一旁在馬背上揮汗如雨的胖子說道,“你是這裏的領主。”
“當然,現在他們沒有居住在這片采邑上的權利了。如果他們拒絕接受驅逐,我不介意見見血,聽聽慘叫。”米勒堅毅地說道。
“很好,”胖子欣慰地笑了笑,“這纔是一個領主該說的話。”
衆人向着山坡頂部的木屋行去。
米勒在坡腰的位置向山的另一側張望——廣袤無垠的森林中有一大片平坦的土地,一座小村落處於平原的中央,被很多塊不規則形狀的農田包圍着。那就是他的領地了。
“嘿,卡斯帕爾,”山坡上忽然傳來了粗獷的女聲,“不要再向前了,你帶了什麼人過來?傑克回來了?”
“他們是男爵大人的士兵,而這位騎在馬上的爵爺是蒙澤蘭田地的新領主。”帶路的年輕人解釋道。
“你們來這想要什麼?我可沒什麼東西可以給你們的!”女人警惕了起來,手裏的鐵鋤握得更緊了。
她知道,對上那兩個騎着馬的騎士、十五個穿着鎖子甲的士兵,就算她的丈夫傑克穿着最好的盔甲拿着長劍守在這也無濟於事。
“有,當然有,”重新戴好了諾曼盔的米勒輕輕策馬上前,指了指農婦的腳下,“我們要收回這片土地。”
“不,”農婦後退了一步,狠狠地跺了一下地上的泥土,臉上帶着恐懼與憤怒,激動地大聲喊道,“你們不能這麼做,你們也沒有權力這麼做,這是我的丈夫傑克的采邑!如果沒有昆尼爾男爵簽署的土地轉讓文件或者驅逐文件,我們是不會離開的!”
“忘掉昆尼爾男爵吧,在他死的那一刻這片土地就不屬於你們了,”米勒舔了舔嘴脣,抽出了腰間的騎士劍,“我再說一遍,老老實實地滾蛋,否則我會像攆狗一樣殺死你們,然後再把你們的屍體扔出領地。”
農婦顯然被嚇到了,不過除了滔天的恨意與深深地無力之外,她什麼也做不了。
她彷彿一瞬間蒼老了十歲,一下丟掉了鋤頭,邁着沉重的步伐朝着木屋走去。
“幹得好,米勒,”一直在旁邊一言未發的胖子誇讚道,“對待這些不會審時度勢的蠢貨,就是要這麼幹。一但你讓他們嚐到了反抗帶來的甜頭,後面紛紛效仿的領民會帶給你的無窮無盡的麻煩。”
“沒錯。”米勒說着,將騎士劍收回了牛皮劍鞘。
大家跟隨着農婦單薄的背影來到了坡頂的木屋。
兩個褐色頭髮的小孩正圍繞着屋子歡快地玩着追逐遊戲,一個滿頭銀髮的老婦人正坐在屋門口的長條木凳上曬着太陽打盹,她太老了幹不動農活了。真是一片其樂融融的景象。
米勒想,原來平時戰場上每個殺人不眨眼睛的領主私兵背後都有着這樣一個如此溫馨的家庭,但不知道爲什麼,上了戰場後他們彷彿變了個人。
昆尼爾男爵的私兵們在貝格伯爵領幹了不少壞事,他們在行進的路上殺了不少的無辜村民、強姦了許許多多可憐的少女,最後搶走了他們的全部家產,留下一堆冒着濃煙的殘垣斷壁。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今天,報應算是落在他們自己頭上了——那些私兵被當成奴隸販賣往英格蘭和斯堪的納維亞,他們的家人被無情地驅逐。
純真的孩子們還不知道發生什麼事了,他們幫着母親在屋子裏收拾東西,而老婦人則抱着臉啜泣了起來。
“我會不會被領民們當作一個殘忍無情的人?”米勒心底終究是善良的,他感到內心有些隱隱的難受。
“這或許更好,”胖子的回答卻出乎他的意料,“殘忍無情會降低你的統治成本,人們畏懼你,因此更加順從。只要你偶爾仁慈一回,他們甚至會認爲你比聖徒還要偉大。這就是人心。”
米勒沒有說話,他需要一點時間去消化。
“我們收拾好了,”農婦的態度和剛纔來了個巨大的轉變,天知道她的心裏經過了怎樣的鬥爭,她哽咽的聲音中帶着哀求與討好,“我乞求您的仁慈,我親愛的新領主,你讓我做什麼都可以!我還有兩個孩子,我們離開這裏後無法生存,必死無疑!”
“那就不關我的事了,”米勒的表情如磐石一般堅毅,任何人都知道他絕對不打算改主意,“另外,當你再次遇到你的丈夫傑克時,你可以問問他,當多爾斯滕男爵領那些無辜的村民乞求他放過他們時,爲什麼他和他的兄弟們還是冷血地砍下了他們的頭,搶走了他們的財物。”
“……”農婦沉默了,最終,她像是接受了命運,揹着破布囊袋,扶着老婦人,帶着孩子,向坡下走去。
當她經過帶路的小夥子卡斯帕爾時,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卡斯帕爾的呼吸急促了起來,他揉了揉鼻子低下了頭,不去看她的眼睛。
“別看了,卡斯帕爾,”米勒踩着馬蹬上了馬,對着屋前凝視着一家人離去背影的小夥子說道,“你得慶幸你現在是和我們站在一起的。繼續帶路吧,我們去下一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