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叔王世忠早上自殺了,喝了半斤的敵敵畏,當場就不行了。
爸爸端在手裏的飯碗,一下就掉在了地上。
“大舅,你不會來騙我們的吧世忠怎麼會喝藥”
爸爸王世川僵笑着問報喪的舅老爺,他不相信那麼生龍活虎就要結婚的老三,會突然間沒了。
“二子啊你大舅我還沒老糊塗,怎會開這樣的玩笑我可憐的三外甥啊世忠啊”
舅老爺還沒說完,已經坐在門檻上老淚縱橫了起來。
大成子還能記得,爸爸臉色鐵青,一口鮮血從他嘴裏噴了出來,昂頭就向板凳後面摔了下去。
一旁的媽媽想伸手扶他,都沒有扶住。
當年怎麼走回老莊子,王家成已經想不起來了。
整個家族的親人們呼天喊地的悲愴,成了他一生的陰影。
初秋的下午天色陰沉,奶奶的頭髮全白了,還在悲泣短命的小兒子,但已沒有了眼淚。
老爹捧着旱菸,麻木的坐在角落裏,悲哀的成了啞巴。
看到躺在楊木板上的三叔,還沒換衣服,也沒有入殮。
媽媽、大娘、毛丫堂姐和正在燒紙的姑姑,撕心裂肺的哭在了一起。
悲痛至極的大爺用頭撞牆,血流的滿臉都是,兩個堂哥怎麼阻攔都不行。
無權無勢的農家,又是“右派”賤民的子弟,有冤屈無處申訴,又不能揭竿而起。
除了以頭搶地,還有什麼法子啊
只有爸爸冷靜了下來,招呼着前來弔唁的鄉鄰們。
整個生產隊的父老鄉親都沒有出工,前來送三叔王世忠最後一程。
他們沒有那麼多的階級意識,只知道老王家的三兒子是個好後生。
勤勞忠厚,爲人熱情,又是一表人才滿身的本事,就這樣死去真是太可惜了。
撕毀婚約嫌貧愛富的尤家父母,纔是不折不扣的混蛋。
原來尤家二姑娘雖然中意成子三叔,但她的父母嫌王家成分不好,私下裏已把她許配給大隊幹部的兒子了。
要三叔王世忠拿出兩百塊的彩禮錢,其實是在框他。
他們不相信一貧如洗的王家,能夠在短時間裏湊出這樣一筆鉅款。
尤家二姑娘的立場也不堅定,最後時刻聽從了父母的安排,把可憐的三叔晾在了半道上。
三叔一時急火攻心轉不過彎來,就選擇這種殘酷的不歸路了。
長大之後的王家成,經常會追思三叔悲劇的人生。
他覺得真正害死小叔王世忠的,是一個時代的階級固化。
而尤家二姑娘的悔婚,只是壓垮他的最後一根稻草。
那個時候,如果不是後來改革開放這樣根本性的制度變革,“地富反壞右”人家的子弟們是沒有未來的。
無論多麼的勤勞勤奮、聰明能幹、與人爲善,但家庭出身的原罪,都會令他們永無出頭之日,被厄運之神永遠的踩在腳下。
在大時代面前,每個個體都是一粒塵埃。
與整個體制對抗,最後的結局無不是遍體鱗傷,以悲劇收場。
所以尤家人的選擇,本無過錯,他們也是爲了追求一輩子的幸福。
而成子三叔看似樂天豪放,其實很可能是個極度悲觀的人,他在時代面前早已屈服了。
把全部的人生,都壓在了與尤家二姑娘的愛情和婚姻上。
如果這根弦也斷了,他會覺得人生再無意義,死亡纔是最好的選擇。
如今階級固化這個詞語,再一次被人們提起。
整個社會的現有資源,都被分配的差不多了,底層平民、農民家庭子弟的人生之路越來越窄。
這是一個非常值得警惕的社會現象。
歷朝歷代的王朝更迭、社會g命,無不是對原有階級固化的一種殘酷修正。
一天之後,生龍活虎的三叔王世忠沒有了,他變成了山坡亂葬崗上的一堆孤墳。
回到油坊生產隊之後,日子還要繼續。
爸爸媽媽白天還會去生產隊里正常上工,只有在夜晚的時候,可憐的爸爸纔會像孤魂野鬼一樣,去村外的田野上流蕩。
每每這個時候,能夠安慰他的只有媽媽衛蘭了。
她用農家女子特有的柔情和勇敢,去安慰和鼓勵絕望悲傷的丈夫。
“世川,人死不能復生,你也不要太難過了。你還有這個家,還有我麼娘三。將來不管逃荒要飯,是死是活,我們都跟着你。”
這是一個沒有文化的農家婦女,對於丈夫最樸素、最深情的承諾。
意思是不管將來貧賤還是富貴,苟活還是死亡,都會牽着彼此之手,一起去面對,一起走下去。
很像基督教婚禮中,妻子對於丈夫的誓詞誠實遵照上帝的旨命和他在一起,無論在什麼環境都願順服他、愛惜她、安慰他、尊重他、保護他,直到離開世界。
東西方文明各有不同,但都把婚姻當成是一種責任、一種生死相守的承諾,願得一人心,白首不分離。
而物質至上的今天,婚姻的神祕感和神聖感,婚姻中所包含的犧牲精神,都已被淡化了。
這不知道是一種進步,還是一種退化。
但其所帶來的後果,是獨身主義、丁克主義的盛行。
現在的年輕人都不太願意結婚了,結婚後都不怎麼想要孩子了。
芸芸衆生中,9999的都是平凡人,包括你我在內。
人們窮其一生所有的努力和奮鬥,到頭來發現最大的意義,不是拯救了銀河系、不是拯救和改造了世界,很可能是生兒育女、繁衍生息。
就像森林裏的猴子和大猩猩一樣,這是人類基因中的原始屬性。
除了爸爸和大爺之外,如今最愛哭的就數堂姐毛丫了。
她哭三叔送給的花衣裳,哭那個每次見面都喊她胖丫頭的親人,再也不會回來了。
大成子還沒開竅,還不知人世間的疾苦,但他也有苦惱。
家裏沒有了笑聲,爸媽臉上沒有了歡顏,令他感到萬分的壓抑。
他開始像老是捱揍的剛子、狗蛋那樣,每天出門就不想歸家了。
每次都是挺着大肚子的媽媽,來到村口嘶啞的喊他,才把這個不懂事的孬孩召喚了出來。
一個月後,媽媽給大成子生了個弟弟,小名旺子,後來的學名叫王家旺。
都是老爹給起的,與哥哥王家成合起來,就是事業有成、家業興旺的意思。
寄託了一個農家,對於未來生活的美好追求。
爸爸王世川說,小旺子和他三叔王世忠很有緣分。
三叔的前腳剛走,這個小娃就來到了他們老王家。
於是爸爸向老爹、奶奶提議,把小旺子過繼給去世的三叔。
讓可憐的老三,將來也有個能在墳前燒紙的後人。
這個提議得到了全家人贊同,弟弟旺子的降生,也給整個家族帶來了久違的歡樂。
逝者已逝,活着的人還得往前走,這不就是人生嘛
後來聽姑姑英子講,整個那年冬天,每個晴朗的下午,總會有一隻彩色的蝴蝶,在奶奶家的院子裏駐足和盤旋。
江淮農村裏有一個古老的傳說,逝者在死後託生之前,都會幻化爲蝴蝶。
彩色的蝴蝶是年輕人,黑色的蝴蝶爲逝去的老者。
這個傳說,與中國民間經典愛情故事中的梁祝,有點異曲同工。
幻化爲蝶、比翼雙飛,該是何等的悽美和浪漫啊
思兒成癡的奶奶,每次看見彩蝶,都相信是她的三兒子回家來了。
“可是死鬼世忠啊是的話就在孃的肩膀上停一會吧。”
有一次,奶奶問在屋檐下飛舞的蝴蝶。
這隻彩蝶如聽得懂人話一般,真在奶奶的肩膀上停了下來,奶奶伸手去撫摸它都不願意飛走。
從此以後,可憐的奶奶終於釋懷。
相信她死去的兒子已經投胎轉世,去了一個好人家,再也不受今世的罪了。
而那隻謎一般的彩蝶,從此也消失了,沒有再回來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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