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趣閣 > 大宋天子門生 >第六章 但使家和能忘貧
    “範府。”

    長條青石鋪就五級石階,跟隨着管家拾級而上,便被那彩繪的斗拱遮掩其下。

    硃紅的大門上兩個黑鐵獸首吞雲環,老管家只是擡起來隨手敲兩下,門房便自裏頭的耳房中出來,緩緩拉開大門。

    見門外老管家帶着幾個人過來,登時一臉笑意:“全叔,你回來了。”恭敬地請老管家進門,這才問道:“這幾個,便是今日招來抄書的書生?”

    到底是一家相熟的,一路上全叔未曾講過一句話,此時這門房問起,到張開了口:“就這幾個,便算是將半個成紀縣蒐羅盡了。”

    正要往前走,似是想到了什麼,止住腳步囑咐欲送他前行的門子:“你且將他們面孔記熟了,半月之內他們若是回來,便將他們請進來,而後去找我。”

    門子連連點頭,在沈耘幾人的面上掃了兩圈,這才允諾:“全叔且放心,我都記住了,他們若來,我便立刻去找你。”

    老管家這才邁開了腳步,繼續往前走去,沈耘幾人連忙跟上。

    到底是豪富人家。

    寬闊的前院裏,栽種着西北難得一見的竹林。又有荷塘一處,此時雖然荷花敗落,那誘人的蓮蓬去挺拔着身姿。

    銀瓶兒素來聽人家說蓮花如何,蓮蓬如何,卻從未見過。而今見這一回,眼珠子都恨不得瞪出來。

    順着石板鋪就的小路,沈耘一行人被帶到二進院中一處筆墨紙硯齊全的書房。

    說是書房,大抵也是主人家會文人墨客的地方。

    裏頭放着一張花梨大案,案上各種名人法帖,並兩方寶硯,各色筆筒,筆海內插的筆如樹林一般。

    那一邊斗大的一個汝窯花囊,插着滿滿的一囊水晶球兒的白菊。

    西牆上橫掛一大幅《煙雨圖》,雖不知題跋何人,但觀其筆法,定是名家手筆。左右各一副對聯,乃是顏魯公墨跡,其詞雲:煙霞閒骨格,泉石野生涯。

    案左紫檀架上放着一個大觀窯的大盤,盤內盛着數十個嬌黃玲瓏大佛手。右邊洋漆架上懸着一個白玉比目磬,旁邊掛着小錘。

    說不得豪奢,但只是一間屋子的陳設,足可觀其主人乃文雅中人。

    老管家與那書篋中取出厚厚一沓紙,並早就收拾好的書本各自交付給沈耘四人。

    而後纔看着沈耘,笑道:“如此,當請沈公子賜予墨寶。”

    朝呂芳三人點點頭:“三位若是有興趣,倒是可以留下來與小老兒一併觀看,若是無暇,便讓他們帶幾位出府吧。”

    周子文臉上是不願的。須知沈耘二兩銀子寫幾個字,正是狠狠在他臉上打了幾巴掌。奈何呂芳與陳琦二人都表示留下來,他如何好意思獨自離去。

    不過留下歸留下,場面話還是要說一些:“我倒是要看看,他連筆墨都買不起,到底煉成如何精妙的書法。”

    銀瓶兒沒好氣地瞥了周子文一眼,回到沈耘身上,卻妙目漣漣。

    “既然老先生賞識,沈耘自是受寵若驚。不知老先生想要什麼字句,不妨告知,也好過小子暗自猜度,平白枉了老先生好意。”

    哪知老管家此時卻搖搖頭,對沈耘說道:“我家主人曾說過,書家落筆,心無掛礙時最爲流暢自然。若小老兒硬要爲沈公子加上桎梏,反倒落了俗套。”

    竟是要沈耘隨心所欲。

    這下子反倒是沈耘有些作難了。

    想來想去,周子文都以爲沈耘這是濫竽充數被識破的時候,沈耘終於提筆。

    “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雲帆濟滄海。”

    李白的詩句用在這裏,沈耘頗有表明心跡的意思。雖失了幾分青蓮居士的豪邁灑脫,卻多了幾分沈耘的堅韌不折。

    “好,好字,好志氣。”老人連叫三聲好字,爲沈耘鼓掌喝彩。攔住沈耘的謙詞,一把抓住他的手臂,促催道:“沈公子莫要忘了落款,可惜來時匆忙,忘了請公子帶一方閒章,這大好的墨寶便平白缺了幾分意思。”

    “公子不妨留下住處,過些時日,我親自上門拜訪,正好將這一方空白補全。”

    老人家格外的客氣,讓沈耘一陣不適,哭笑幾聲,這才說道:“老先生莫要白用功,小子聲名不顯,哪裏來閒章。不若過些時日,託人琢磨一方,再來補全也便是了。”

    老管家聞言,點點頭,卻是親自帶着沈耘與呂芳幾人來到賬房,將那二兩銀子交到沈耘手裏,纔再度囑託道:“沈公子莫要忘了,下次來時,定要帶上閒章。”

    跨出大門,略作客套拜別了呂芳與陳琦,與那周子文對視兩

    眼,帶着興高采烈的銀瓶兒,沈耘闊步往城外走去。

    早些出城,也能早些回到家中。

    遇到這樣的大喜事,合該與爹孃好生分享一番。

    沿路買了一斗糧食扛在肩頭,又裁了幾尺麻布,回去正好給爹孃做一身衣裳。將紙墨和布匹塞到銀瓶兒手裏,又塞給她幾個油炸糖粿子,小丫頭眼睛又笑的合攏起來。

    牛鞍堡說遠不遠,也有十五里地。

    平素來往,一個時辰也就差不多到家。如今二人手裏都帶着東西,尤其是沈耘,身上揹着一斗糧食,走一段路程便要歇息一番,速度自然慢了許多。

    太陽堪堪到西山頭,總算是看到了牛鞍堡模糊的影子。

    村裏的羊倌似是趕回了長秋膘的羊羣,一陣陣綿羊的叫喚,又惹起不知誰家守家犬的狂吠。更兼雞鳴聲忽然響起,隨那裊裊炊煙一併涌入沈耘的腦海。

    人都說近鄉情怯,此時沈耘內心,正是這般複雜的情緒。

    雖說經過半天的磨合,對於銀瓶兒早已當作自己的親人。可牛鞍堡中,乃是親身的爹孃,在沈耘這裏,所有的一切都只是存在於記憶中。

    他到底該如何面對,這是個問題。

    在村口踟躇不前,即便銀瓶兒依舊滿懷欣喜,也看出了他的猶豫。

    “阿舅,你可是因爲落榜,害怕姥姥和阿翁失望?”

    強作善解人意,終究還是未曾猜中沈耘的心事。但因爲沈耘默不作聲,小丫頭只以爲自己猜中了,便再度開口安慰道:“不妨的,姥姥在你出門後就悄悄跟我說過,考不中也無妨,只要阿舅有心,三年後再考便是了。”

    見沈耘依舊不作聲,小丫頭只能無助地說道:“反正再怎麼說,今日也是要回家的。逃也逃不掉。”

    一句話瞬間將沈耘驚醒。

    是啊,這件事情,到底是逃不掉的,還不如就這樣,如同慢慢接受銀瓶兒一般,接受這一雙父母。

    內心終於做好了決定,回過神來,銀瓶兒正一手抱着東西,踮起腳尖在自己眼前晃動那雖然瘦小但滿是繭子的右手。

    沒好氣地在手背上輕輕拍一下,得到的卻是小丫頭驚喜的聲音:“阿舅,你總算是醒過來了。站在這裏一動不動,我還以爲你是迷怔了。”

    “好了好了,別鬧了,趕緊回家吧。想來爹孃已經等很久了。”

    沈耘無奈地搖搖頭,往肩上送了送下垂的米袋,照着記憶,往那個破敗的院落走去。

    天色早已昏暗,村裏人都回家喫完飯了,走了好遠的路,居然連個人影都沒看到。

    腳步終於停在了一處缺了好幾處土塊的院牆前。

    委實家中貧苦,竟是連個門扇都沒有。一來也沒什麼東西值得賊惦記,另一個也是沒有那麼多木頭,奢靡地造兩扇門板。

    銀瓶兒一溜煙衝進院落,衝着那三件土坯房叫道:“姥姥,外翁,銀瓶兒回來啦。”

    腳下卻是不停,直接衝進黑漆漆的屋子裏。

    而後,屋中便傳來一個讓沈耘靈魂都有些悸動的聲音。

    “傻丫頭,再過幾年都要出嫁的人了,還是這般瘋瘋癲癲。若是教你爹爹看見,少不得又要翻幾個白眼。”

    這正是此處沈耘的母親,記憶中那個身體病弱,卻依舊操勞持家的女人的聲音。

    沈耘想轉身就走,可到底還是想到了冥冥中自己答應那個逝去的靈魂,要照顧他的父母親人。

    耳邊也縈繞着銀瓶兒方纔的話語——終究,還是逃避不掉的。

    緩緩邁着步子踏進院落。

    屋裏那個女人此時已然牽着銀瓶兒的手,緩緩走出屋來。昏暗的光線裏,那影影綽綽的身形,算不上有多高大。枯黃的面孔上幾道皺紋尤爲顯眼。

    更兼挽起的長髮黑白間雜,與沈耘接收到的記憶,嚴絲合縫。

    見沈耘還是有些猶豫的樣子,溫和卻有些微弱的聲音,有如一道暖流,從沈耘的耳中,流入心中。

    “傻孩子,科考不中,來年再考便是了,何須作這小女兒姿態。快進來,阿孃做了些燴麪,就等着你來,纔開始下鍋呢。”

    沈耘的鼻子忽然間一酸。

    無論何時何地,家,永遠都是那個遊子思念的故鄉。而母親,永遠都是不管你得意還是落魄,都會在你回來的時候,做上一碗熱湯麪的人。

    在這種親情面前,沈耘唯有,用強壓着感動的聲音,低低喚一聲:“阿孃,我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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