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快到中午的時候,劉英臉色有點蒼白地來看劉啓。

    劉啓從榻上一躍而起,迫不及待地問他:“那個一口咬住阿叔是奸細的人呢。你私下審了嗎?”

    “我已經放他走了!”劉英輕輕地說。

    “爲什麼?”劉啓奇怪地問,心裏卻說:你有那麼好,會把人證放跑?

    劉英停下來,望着劉啓,近似請求地說:“告訴我,你已經長大了,聽到什麼都不會哭泣!答應我。”

    劉啓點點頭,心頭已被天空的烏雲籠罩。

    “你餘阿叔——他,跟隨你的阿爸去長生天那裏去了!是自裁的!我以爲只要熬過這幾天,就能救他。”劉英說,“他的最後心願,就是讓我把那個指認他是奸細的敵人放走,因爲那是他一母同胞的弟弟,養大了他的女兒!他弟弟顯然是在誣陷他呀,兩國交戰,兄弟反目而已。”

    說完,他便拿出一封信,交到劉啓手裏。

    劉啓默默不動,心想:難怪他會說“原來是因爲你這狼崽子。我說爲什麼,原來是因爲你這個狼崽子。他放着自己的女兒不養,又怎麼會在乎一隻狼崽子?!”

    他咽動喉嚨,感覺到劉阿孝在擦眼淚,自己則努力遵守自己的諾言,不讓傷痛浮到臉上,只是低着頭,去讀餘山漢寫的並不好看的字:“你阿爸有言:我家以商起家,沒有根,也沒有根鬚。樹大無根,是禍亂之象。我也只有處在關中,別人纔會有忌憚。我想想,覺得他的意思很清楚。現在牧場儼如部落,人丁繁衍,但既不是一族,也無親緣,更無紐帶相連。雖你三叔,二叔都是難得才俊,吾族仍無資格和章,鐵,燕等塞外大族並列,也就是他所說的‘無根’呀。就說章氏,單保留章姓的超過兩千人,姻親不可計數,而我們家,勃興於一代,或許你二叔,三叔在,牧場裏的人覺得他們是英雄豪傑,還能賣命,他們一去,你們兄弟作何維持百姓?”

    他繼續往下看去:“南下作戰看似一帆風順,實則危機暗伏。我們家族只有七千子弟兵,若是一戰遇挫,損失慘重,就再無法號令各部各族,到時你兩位阿叔自身都有危險,將是一場大禍亂,到時候,你和阿孝他們,你們兄弟姐妹怎麼辦?我是看着你長大的,知道你自幼英聰果斷,希望你不要以復仇爲念,多勸你的兩位阿叔爲長久謀劃,以部族爲念,遇事要冷靜。”

    劉啓的眼淚下來了。

    如果餘山漢仍在,他也許對內容是否真確有所保留。

    但是現在,他細細思索這以生命爲代價的建言,知道實情就是這樣。

    他擡頭就問劉英:“三叔。你看了嗎?”

    劉英點了點頭,嘆息說:“實情沒有他想象的糟糕。只是你二叔的脾氣日漸暴躁,不是好事。你儘快到慶德去看看他。眼下靖康不斷增兵武關,潼關那兒秦綱冒了出來,他與當政的秦臺掐紅了眼,潼關可圖,我的用意算達到了,不日也會退兵。只要攻破潼關,真正威脅到了關中,逼迫靖康交還你阿爸的遺軀,殺死元兇。這一點兒可以做到。做到了,我就勸你二叔退兵。”

    劉啓點了點頭。

    太多的事情需要人冷靜思索,包括報仇的定義和自身該處的立場。

    尤其是細細品味餘山漢的信後。劉啓呆在郊野憑弔,默默地想:阿爸以前說的“根”就是凝聚人心的東西吧?!難道安居樂業不是?!的確,二叔、三叔一旦不在,如大廈傾倒,河水乾枯,誰還能安居樂業?這時,自己兄弟年紀過小,得不到信任,缺乏凝聚力的牧場頓可傾倒。

    而且,二叔得罪的人太多,仇恨暗藏,弟弟妹妹們都不安全。但他說的僅僅是這個意思嗎?暗中所指的還有別的禍端。劉啓驚了一身冷汗,醒悟後卻啞然失笑,心想:二叔,三叔能會那麼容易就倒?即使戰敗,也未必回不到草原去。三叔也看了這封遺書,會從另一個方面思考,不會毫無提防。

    他往下想:可父親爲什麼會覺得他回到靖康,牧場就會安全許多?難道父親不僅僅是爲了拒絕和章維舅舅同流合污?難道是說章維舅舅?

    他異常冷靜地分析,卻找不到頭緒。他突然又想起伯爺爺——那個倔犟而卑微的老頭此生唯一的心願,回老家看一看;又想起自小父親就在故事裏描述的山川河流,一望無垠的農田和勤勞的人們。那時父親總是教導說:我們大雍人是高陽的子孫,一個內心中永遠自強不息、堅韌不拔的融合民族,出生過聖人格子,曾子,韓言子,司法子,商衛子,想想吧,多了不起。

    他還記得小時候給一個比自己大好幾歲的山族小子吵架,相互污衊族別的時候,自己脫口的有小融讓梨,有受胯下之辱的韓言子,有雍皇鞭石,有道德五倫,而對手什麼都說不出來,只記得有個祖先能舉起大石頭,最終硬被自己中武帝的章頭虎色馬差點踏扁武律山的話嚇哭,那時自己是多麼的自豪,同族的孩子又是怎樣的歡呼;記得阿爸來到長月時自豪的口氣:看,這是我們的國都,繁華如大陸的明珠;記得而自己站在街旁,初看到滾滾的車馬和揮汗如雲的人羣,高高的房子而難以忘懷的喫驚。

    他也想起了最後一面的魯直,想起突然和自己家翻臉的張國燾,想起二牛,想起自己越來越強烈思念着的小玲姐。突然想問:我到底能不能閉着眼睛不承認自己是什麼人?真的是被仇恨衝昏了頭腦嗎。

    始料不及的感情已漸漸上涌,他不知不覺轉到另一個角度,默默地想:阿爸爲了他的信念在自己的國土上流血斷頭,雖是被奸佞所害,又何嘗不是他自己的歸宿,又何嘗不會贏得萬古的英名?而現在的這場戰爭是不是使他蒙羞,在長生天和聖人那裏蒙受恥辱?想到這裏,他開始迷茫地看往遠野,而那田陌的土埂多已不可見,偏偏都是荒蕪的青紗帳,有點蒼涼和冷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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