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是盡心地收拾過,連半片鞋頭爛布也沒有拉下。他只好有些失神地笑,上馬,反過來泣血誇獎說:“收拾得乾淨。乾淨!好!好得狠!”

    沒有人理他。馬車隨着馭使者的幾呼,便已開始走動。一個無禮的騎兵見他發了愣,上去就用兵器把子敲一記,吼着提醒說:“還做什麼春秋大夢。快走!已經誤了時辰。”

    已經到了受這等人的窩囊氣的時候。劉啓看過這個相貌,深深記住。胸臆鬱結,酒勁上涌。他心裏裝了火,胸中難過欲吐,趴在馬上向無精打采的兄弟們向前擺手,讓他們不要理這人,自己還能忍得下這口惡氣。

    此後,他低着頭看路上的斷魂夜色,一想到自己還在心理上拒不接受吳隆起的“挑撥”,心都碎裂,咯咯吱吱地響。

    ※※※

    大雁北飛兮胡不歸!

    歸途中的劉啓胸中越疼,底氣就越硬。

    他想起父親,就記得前年年前冬夜的傾心長談,自覺對橫行天下有了更加深刻的體會。臉上無半分的頹廢之色展現。

    但他想平安回去並不容易。

    夏侯武律是不得已攻打長月,章維卻自行其是,開始攻打備州,這戰線簡直是不可思議。這期間,不少豪強感到愜意,只要家裏有糧食,一拉就是百十杆子的武裝,小的自保,大的佔郡佔縣。

    實力最強的樊英豪用遣送秦汾換了郡,割據一個半郡,漸成秩序,成爲秦綱和夏侯武律都不能忽視的力量,難以讓人輕動。

    長月掌握在一個叫董文的軍閥手裏,靠城池頂住劉英的攻勢。遊牧人攻城沒有經驗,現在兩支人馬各奔東西,戰線拉長,劉英也不敢竭盡全力。慶德這邊兒,只有萬餘人的遊牧留守軍隊風光不再。他們漸漸力不從心,又加上相互的矛盾重重,也只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地看。好在夏侯武律也不依賴遠途輸送,又能借助秦汾整出的一支人馬,協助守城,亂中還沒有人怎麼敢主動生事。

    秦綱仍在慶德活躍。

    無論他怎麼表現,衆人都覺得他廢了,一個有着皇族血統,很是看好的繼承人,手裏本來還有兵,卻放棄了,在慶德泡着,能有什麼前景麼。

    劉啓卻老是心神不寧。

    他覺得靖康不會就這麼輕易就滅國。

    也許是痛心吧。

    畢竟自己也在靖康朝廷生活那麼久。

    一切都拋到了後面,路途中一擡頭,天上飛的猛禽,羸鳥,麻雀亂投;一平視,高高低低,坑坑窪窪山山,破破舊舊;一留意,地上長的全是荒草,敗秕,醜樹和季節不符的農作物;一閉眼,腦海裏跑的是各種各樣的人,有渴望報仇的人,有希望建功立業的人,有一心過太平日子的人,有到處躲藏的人,有藉機滿足私慾的人。

    長太息以掩涕息,哀民生之多災!

    這夏日在他心中的印象不可謀滅,一輩子也忘不了。

    他想去看看樊英花,但是卻沒有去,樊英花將皇帝賣給夏侯武律,說是夏侯武律和她打仗抓住的,但劉啓不信,覺得這就是兩邊的默契,他有點兒寒心,再加上有督促自己回家的人監視,就沒去。

    ※※※

    章維的追兵追上他了。他想了一下,也決定回頭。

    可是等他們回頭向慶德,逐漸接近時,該發生的事情終於發生了!夏日開始了酷熱,到處都是蟬鳴,狗都難以喘氣。被禮官抵制的衣冠葬禮在慶德北面舉行。一過中午。盡是被戰爭摧殘過的瘡痍大地被馬隊踏上。一片片紙錢如混沌中飛舞的茫茫白雪,空氣中瀰漫着滾滾煙塵,即使太陽也失去了光彩,籠罩以難以嗆人的哀思。

    他們從四面接近,把馬隊扎於葬坑周圍。

    四面連角的“嗚嗚”漸漸地響聞,祭祀的薩滿舉羊頭之杖,大旄,大槍,在大軍的拱出的大地上挺身,對天相邀。

    片刻之後,等他們帶着儀仗和下葬隊伍鬱郁退出墓地,上萬匹馬突如大海之怒,開始像墓地奔騰。它們從四角衝涌而過,不斷地過往交叉,演繹交織這個讓人難忘,或讓人恥辱的時刻。

    陣中滾翻的萬餘刀槍和白色的絲帶,在煙塵中依舊耀眼,猶如浪頭水花。天地暗淡,日如鬥轉。混攪的景象中呼嘯的激情漸漸遠大於不多的悲哀,蘊含了牧放大地的騰越,迸發出粗放噴發的感情,深藏着彎刀飛旋的壯闊,卷絞着戰場一刻前滿是活力的血肉之軀。

    沒剪的牛皮蒙在大鼓上,被木頭撞出悶響,如春雷,如悵嘆;悠悠牛角,若秋空寥響,若萬里烽煙。氣壯山河之聲勢,懾人心魄之意志,在這一剎那間沖天而飛!

    在夏侯武律在葬禮上虔誠地靜默時,徹底地從矛盾中走出,而在這一刻,被軟禁起來的秦綱人頭落地。

    當這具屍體被人不動聲色地塞上馬車時,一名欣長的劍士肌膚上滾動着水珠和桃花,帶着古井不波的心境沐浴。他在一個女人的服侍下,穿上似雪的白衣,帶上斗笠,揹着一支古色之劍,從慶德的僻靜民院中走了出來,最後踩在崗位空虛的宮廷外巷。

    一塵不染的衣服在太陽下飄卷如雲,走路時衣紋好似水波滑動。見到他的人都被他的風姿吸引,把眼睛留在他的背後。於這種不快不慢的行走中,對面奔出十多條大漢,爲首的虯髯怒士露着毛胸和一隻胳膊,雙斧如輪。他看到對面白衣翩然的劍士,吟道:“章種鱗角!”

    那白衣之士聽了後,則直走到他的跟前。

    怒燒的夏陽西向,可累積的熱度並未退下。

    背部全溼透了的章維站在起風的地方擡頭,能感覺一陣一陣的涼爽。他沒有立即回城,而是假裝把自己迷失在對風光的流連中,極目西看。他還不知道夏侯武律已經把秦綱處死,把心思都猜測他那透了底的刺殺到底有幾分把握。他清楚地知道,劉啓此時一定在連人帶馬、大汗淋漓回趕途中,等刺殺成功後,完全有迅速穩定下來條件。


章節報錯(免登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