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子裏的陽光,田裏的莊稼,啼叫的鳥兒和不遠處傳來莊戶們模糊又清晰的話語聲,一切都和平日裏一樣,唯獨不同的是遠遠行來的一輛馬車。
這馬車十分尋常,一點也不像天子重臣會坐的馬車,毫無精緻的裝飾不說,甚至還有些老舊。
桃知掩在門後,暗自打量着。
只見那馬車停在主家院子前,趕車的兩個小廝下來,放好踏板,馬車簾子掀開,一位身着青衣的翩翩公子利落地下了車。
甫一下車,先是瀟灑地一揮手,將手中一柄繪着“映日荷花別樣紅”的扇子打開,悠哉哉打量着四周,環顧一圈,大約是莊子裏的景色合了他的心意,略含讚賞地搖着扇子點了點頭。
桃知原以爲下來的是周雁白,這會兒一看,這位公子雖也身姿挺拔,瀟灑自如,但顯然不是周雁白那般清雋出塵的無雙風采。她鬆了鬆手裏被攥皺的繡帕,輕輕呼了一口氣。
但見馬車裏又下來一位公子,桃知剛擡起頭,就被他那直直看過來的凜冽的眼神嚇了一跳,連忙撇過頭,轉身向屋子裏走去。她連他什麼樣子都沒看清,但那抹豔紅如血的硃砂痣,像是刻在她腦中一般,久久揮之不去。
周雁白見那門口隱約有一抹月白色的衣角,不過呼吸之間,竟翩躚不見,那抹身影風姿綽約,讓他不由想推開那半掩着的門,一探究竟。
耳邊是姚珂絮絮叨叨的討好,他聽着竟也沒有如往日一般覺得煩擾,心裏只覺得有一股子隱祕的愉悅。
只是那姚珂一直唸叨異瞳狸奴委實有些嚕囌,周雁白便開口道:“姚兄不若陪我一同用朝食?”
“是,朝食早早備下了。”劉父在一旁候着,見到了周雁白雖心中有百般驚詫,但好歹知道有外人在場,沒有露出什麼惹人深思的表情來。
姚珂眼珠子轉了一圈,心中直嘀咕周雁白真是滴水不漏,面上卻笑道:“如此甚好,我這會兒也有些餓了。”
剛踏進屋子就聞見一股幽幽嫋嫋的清香,不刺鼻不濃重,反而清新似在山林一般,讓人心中愜意。
旁人自是不必多說,只覺着這個味道好聞,但周雁白和姚珂是讀書人,對薰香皆有涉獵,這般清新雅緻又不匠氣的薰香還是頭一次聞見,二人俱是眼中一亮。
姚珂更是直白,轉頭向劉父問道:“莊頭,這屋子薰的是什麼香?”
劉父一愣,昨日屋內灑掃的事是張氏領着人做的,薰的什麼香他的確不知。他側頭看了張氏一眼,張氏瞭然點頭,回話道:“回公子,這香名叫柏子香,鄉野玩意兒,並不名貴。”
姚珂聽完更有興趣,讀書人喜愛風雅之物,正想再問張氏這柏子香究竟是何物時,便聽到張氏精乖道:“不若請公子和主家先用朝食,我回屋去取些來。”
姚珂聽罷只好懨懨去喫朝食,心中對柏子香還念念不忘。
只是這念念不忘在見到一桌子精緻誘人的朝食時,便悉數被拋之腦後。
周雁白看着桌上那顯然花了心思的食物,大約也是在投其所好,桌上之物無一不風雅精緻,很是符合當下文人才子的喜好。
這般想着,周雁白入坐用飯,他舉止端莊優雅,顯然禮儀極好。
張氏在一旁伺候:“這碟是棗泥山藥紫薯糕,水晶蒸餃,荷葉夾……”
“這荷葉夾是何物?”周雁白夾起一個白胖暄軟的荷葉夾,側頭問道。
“荷葉夾形似荷葉,蒸時又以荷葉墊底,故此沾染了荷葉清香,中間可夾一些喜歡的喫食,今兒備的是玫瑰醬。”
周雁白看着眼前新奇有趣的荷葉夾,照着張氏所言,抹上一層玫瑰醬,咬一口,脣齒間充溢着清香,甜而不膩,很是美味。
姚珂見狀,便也不客氣地吃了起來。
***
周雁白放下筷子,心裏不由暗忖,自己平日裏並非好口腹之慾之人,通常每餐食之七分飽,還沒有哪次像如今這般,喫得十分飽,甚至想打飽嗝兒。
他面上卻是不動聲色,良好的禮儀在外人看來也不過是矜貴公子喫飽了在漱口,優雅非常。
姚珂大約沒有這麼講究,打着飽嗝,對周雁白道:“周兄,你這莊子真是不錯,又是柏子香,又是一桌京城裏大飯館也比不上的喫食,真真享福啊。”
轉頭又看向張氏,問道:“莊頭娘子,這朝食是何人所做?小小莊子竟有堪比御廚的手藝。”
“哦?那必然是個心靈手巧的姑娘了……”
一聽做朝食的是個女人,姚珂面上興味更濃,正欲再同張氏說話,卻不想聽到周雁白輕咳一聲:“姚兄不是想賞荷,如今喫飽正好去荷塘邊消消食。”
姚珂聽罷只好蔫頭蔫腦地隨周雁白去荷塘邊賞荷,頂着夏日毒辣的日頭。
誰叫他當時腦子鈍了,爲了接近周雁白竟想出了這麼個糟心藉口。
***
日頭漸熱,桃知躲在岸邊的大柳樹下,手裏還舉着謝家大伯給她摘的寬大荷葉。
荷塘這邊一向是謝大伯帶着他三個兒子在打理,物盡其用,不大不小一個荷塘,除了用來給主家賞荷以外,剩餘就是養魚養蝦,一年到頭賣魚也是一筆不小的收入。
桃知要兩條黑魚,是爲了午食準備的,本來提了魚就可以回家,卻不想一擡頭被滿眼嬌嫩的荷花吸引住了。看着粉粉嫩嫩的荷花,桃知腦中閃過的卻是周雁白眉心那一點紅。
於是又動了以荷花入菜的心思,同謝大伯說想要幾枝荷花。謝大伯連忙叫來謝廉去摘,心裏也是存了要兒子在心儀的姑娘面前好好表現的意思。
謝廉利落地撐着小舟,游到荷花開得最好的一處,盡挑些花瓣飽滿又碩大的荷花采。
鮮花贈美人,一襲月白色窄袖對襟齊胸襦裙,身姿綽約,面容姣好的美人正拿着嬌嫩的荷花,臉輕輕湊到荷花前,似在嗅花香。嬌嫩的荷花卻比不上她的面容,素手纖纖,襯得美人如花如玉。
她面前站了個俊俏的兒郎,雖身着布衣,但也看得出端正挺拔,乍一看倒有些郎情妾意的模樣。
周雁白來到荷塘邊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幕。
頗爲刺眼。
桃知接過荷花就打算回屋做飯,怎料一轉身就看到周雁白一行人站在不遠處,而他正面無表情地盯着她。
桃知心下一抖,險些將荷花落在地上,遂穩了穩身形,微微福身行了一禮。
“妙啊妙啊,沒想到這小小莊子上竟然有如此佳人!”姚珂打開他的扇子,搖首咋舌,眼中滿是驚豔。
周雁白看了看眼前低頭不語的嬌糯美人,又側目看了眼搖頭晃腦的姚珂,眼神又寒了三分。
姚珂正拉着莊頭問是誰家的姑娘,桃知悄悄擡起眉眼,偷偷看了周雁白一眼。
他身量頗高,相較於少年時清瘦的身形,如今雖依然清雋,但又結實許多,不似手無縛雞之力的文人,但卻也沒有壯漢那般粗笨。身着一襲絳紅色長袍,姿儀姣好,通身氣派清雅如玉。
看着看着,桃知不由又看向他那眉心一點紅上去了。
他本生得芝蘭玉樹,俊秀清雋,怎料那眉心一點紅如泣血的硃砂痣卻讓他平添一絲豔麗。
桃知從來沒見過生得像他這般好看的人。
周雁白見眼前的小姑娘看着乖巧可愛,實則竟偷偷打量他,這讓他心裏的不悅消散了大半,不由微微挺直了背脊。
纔剛挺完,卻又似發現自己做了什麼蠢事似的,眼中閃過一絲懊惱,面上卻是不動聲色,一雙漆黑如墨的眼直看着桃知。
桃知剛打量完他紅豔豔的硃砂痣,不想突然對上週雁白那古井無波,清冷漠然的眼,打了個激靈,遂即低下頭去,不敢再看。
“原是莊頭家的小姐……”姚珂纏着劉父問了個明白,眼神又放在了桃知身上。
如此佳人,做得一手好菜,心思又巧,更要命的是長得這般花容月貌。姚珂自詡風流才子,在京城也見過不少如花佳人,眼前女子卻絲毫不比京城大戶小姐差一絲半毫,甚至通身多了清透爛漫之感,叫人不由心生喜愛。
姚珂眼珠子轉了轉,朝周雁白俯身一拜,道:“不知周兄能否將這莊子轉手於我,我定以市價三倍許之。”
衆人皆是一驚,沒想到姚珂竟起了這個心思,買下莊子,這整個莊子包括桃知都是他的了。
劉父在一旁着急,桃知也未曾緩過神,擡起腦袋愣愣地看着周雁白。
周雁白顯少見到她這般呆楞地模樣,頭一次還是記憶裏那次,被他撅翻在地上,小小年紀,玉雪可愛的女娃,手掌心破了卻呆愣愣地,不哭也不鬧,只自己吹了吹傷口。
真真就像一隻幼小惹人憐愛的狸奴,時而精乖,時而又傻得可愛。
叫人不由想把她攏入羽翼之下,不受任何搓磨苦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