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是非對錯有刑法來衡量。陸仰止,捫心自問,你這一槍打下去,究竟是爲了公道,還是爲了你的私情”
陸仰止扯了下脣角,眼神絞在她身上,“爲了什麼重要嗎言言,護着一個死刑犯,你對得起那些被他抓起來折磨殺害的受難者”
“他們和我什麼關係,我爲什麼要對得起他們”唐言蹊淡淡回望。
說不上緣由,陸仰止在她眼裏看不到任何東西。
沒有喜悲,沒有情緒,只有冷漠,一望無際的冷漠。
曾經
的她,不是這樣的。
她會笑會鬧,生機勃勃,看似不講道理,卻總是善良得讓人心疼。
如今,卻也說得出,“他們和我什麼關係,我爲什麼要對得起他們”這樣的話了。
唐言蹊腦子裏想的沒他這麼複雜,只是幾天前爸爸對她說的那番話
人老了,唯一的好處就是能失去的東西變少了。你不是膽子小了,你只是失去了很多東西,所以能失去的東西越來越少,每一件也就隨之變得比從前更加重要。
她纔不想再當天字第一號大善人。
倘若她對別人善良,代價是付出身邊人的性命。
那麼,這樣的善良,要來何用。
天真不能拯救任何人,不能。
“你不是說,你和墨嵐也早就沒關係了嗎”陸仰止把語速放得很慢,字音從深喉裏冒出來,駭人得很,“還是,你們之間,確實有什麼親密於陌生人的關係”
唐言蹊被他陰陽怪氣的質問問得頭疼,“我不想和你吵架,你不是要帶我走嗎走吧。”
陸仰止卻不願放過這個問題了,擡起她的下巴,將她臉上疲憊懶散的神態收進深邃的黑眸,恨不得碾碎,“你覺得我想和你吵架言言,我現在很生氣。不管是爲了什麼,你最好不要在這個時候護着他。我控制不住自己,我會瘋,懂嗎”
他用那麼冷靜的語調說着“我會瘋”三個字。
若非唐言蹊離他這麼近,幾乎不信那是他說得出的話。
她靜了幾秒,問:“你爲什麼非要殺了他不可”
聽不出什麼異樣,就像單純的好奇,有此一問。
男人瞬間冷下臉,“動我的女人,他該死。”
他的女人
“喔,是我糊塗了。”唐言蹊想起什麼,擡手揉了揉眉心,失笑,“被他抓起來折磨的受難者你不如直接說莊清時。”
怪不得他這麼生氣。
她可還記得剛纔她僅僅是故意罵了莊清時幾句,男人就直接一巴掌打回來了。
像陸仰止這種有權有勢的男人,對自己的女人都有種常人難以理解的潔癖和佔有慾。
她雖然不知道陸仰止對莊清時是什麼感情也許稱不上感情,單純的感恩或者什麼別的都好,她也懶得去管。不過好歹莊大美人名義上也是他的未婚妻,還救了他的命,對陸三公子這種淵渟嶽峙的君子來說,知恩圖報不是理所當然的事麼。
“言言,不要顧左右而言他。”陸仰止面無表情,“你和他既然沒什麼特殊關係,應該也無所謂他今天是死是活,除非你捨不得你的青梅竹馬。”
空氣似是凝固了。
良久,唐言蹊笑出聲,笑聲越來越放肆。
她是真的覺得好笑,忍不住就這麼帶着笑意看着他,眼神探究,“你是單純在激我,還是真的,就這麼不信我”
男人一怔。
握着槍的手指寸寸收緊。
“陸仰止,你想爲莊清時報仇直說就好。”她清明的眸光射進他幽深沉黑的眸,開口,“沒必要把髒水潑在我和墨嵐身上,非要給我和他按個什麼暗通款曲的罪名。這樣真的,挺不男人的。”
“這和清時沒關係。”男人皺眉,“只是因爲你。”
“因爲我”唐言蹊看着他,“因爲我什麼因爲我沒力氣反抗被他佔了便宜,還是因爲他胡說八道了幾句話”
“一見他就變得反常的是你不是我。”唐言蹊無動於衷,“介意他的人是你不是我。”
眼看着男人英俊的臉上出現絲絲皸裂的痕跡,她挪開視線,話音仍舊平和,“陸仰止,你其實很介意相思的身世,對吧。”
話音一落,整個地牢都死寂了。
不知是不是錯覺,彷彿外面炮火連天的轟炸聲都在須臾間消失的一乾二淨。
男人耳畔只有她無喜無悲的一句,你其實很介意相思的身世,是吧。
唐言蹊重新看向他,目光說不上有什麼攻擊性,卻正是因爲太平靜太悲涼,所以太容易滲透到別人心底。
她笑得也一樣涼,“當年的事,說實話,我不清楚是怎麼回事。我只記得我醒過來的時候”唐言蹊自己說着都萬分艱難,索性不說了,“總而言之,是我對不起你。但是選擇接受它的是你,我從始至終都沒有強迫你非要原諒我。你完全可以把我當成一個背叛了你的、髒了的女人甩掉,雖然那時候我們根本還沒在一起,追究到底也算不上是我背叛了你。”
“如果你直接甩了我,我可能還會覺得你是個爺們。”她道,“也比這樣明面上原諒我,實際上找到個機會就要潑我一盆髒水要好。就好像我和他睡了一次就要和他睡一百次一千次一樣。”
“那件事我也很愧疚,愧疚到我覺得自己需要對你更好、付出更多,才能彌補對你造成的傷害。”
“可是。”唐言蹊輕輕擡起右手,那刀鋒刺目。
陸仰止光是看着都痛得厲害,她的表情卻沒變過分毫,“我以爲這樣,你總也該信我了。”
“我一直就很好奇。你的知恩圖報爲什麼從來就用不到我身上。”
“還是,只有別人對你的付出才叫付出”她還是笑着,“你說我沒心沒肺,那我倒想問問你了,我的沒心沒肺,是不是剛好直接給了你可以忽視我的藉口我對你的彌補心態,是不是剛好直接給了你可以不把我唐言蹊當回事的藉口”
陸仰止被她一句一句說得渾身冰冷。
他慌亂地握住她的手,想把她摟緊。
可是女人卻不動聲色地掙開他。
他也不敢太用力碰她,生怕再牽扯到她的傷口。
唐言蹊也累了,長舒了口氣,低笑,“如果這樣都不能讓你相信我,那我再告訴你一件事吧。”
“你知道,那是誰的屍體嗎”唐言蹊瞧着不遠處的廢墟,目光空洞。
陸仰止凝眉,回頭看去。
廢墟之下,那具不知名的屍體已經僵硬了。
他的腦海裏迅速劃過什麼念頭。
快到根本抓不住。
唐言蹊也不指望他會回答,輕聲開口:“那是顧況。”
男人的眸光狠狠一顫。
一種難以形容的滋味像藤蔓一樣纏繞在他的心臟和氣管上。
慢慢拉緊、拉緊,直到呼吸困難。
他尚且覺得窒息,難以想象,眼前的女人是何種心情。
可唐言蹊的表現卻和他的想象相去甚遠,她很平靜,平靜得看不出來一丁點反應。
又或者說,這已經超出了平靜
是種,被抽離了所有情感的、心如死灰的樣子。
他再也顧不上那麼許多,其實她不必再多說什麼,他也懂了,猛地把女人裹進懷裏,“言言。”他沙啞的嗓音落在她耳畔,“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是我親手殺了他。”唐言蹊道,“你問我爲什麼不開槍打死墨嵐,”她笑,“因爲我下不去手了。”
笑着笑着,眼眶就紅了,“陸仰止,我的心也是肉長的。”
“我肯爲了你殺了我從小到大的玩伴,無非就是因爲我不想看到你帶着你的救命恩人死在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