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那天晚上所有人都散了以後,墨嵐再來找她時,唐言蹊和他說着說着就吵了起來。
那時她還小,對所謂的“功利”和“權勢”沒有什麼認知,只是不明白墨嵐爲什麼對“手底下有一對小弟”這件事那麼執着。
後來霍格爾和她聊起來時,第一次對她提到了一個詞叫:控制慾。
有些人就是喜歡當夜空中最亮的星。
就是喜歡被所有人捧着、羨慕着。
唐言蹊嗤笑,“墨嵐不是那樣的人。”
霍格爾聽她如此講,也不說話了,端了酒杯就從陽臺離開了。
唐言蹊撐着額頭在夜風中喃喃,“可能他只是嫌人太少,有些寂寞吧。比如我和班裏那羣人也沒什麼交集,但是光聽着周圍鬧哄哄的,就覺得自己可能也是他們之中的一員。”
霍格爾要去關陽臺落地窗的手就這麼毫無徵兆地頓住,連一點呼吸聲都沒發出來,淡淡道:“也有可能。”
“幫我個忙吧,老霍。”
霍格爾也不問她要做什麼,言簡意賅道:“你想清楚。”
“嗯。”
第二天,又投了一次票。
唐言蹊還是帶着赫克託投了反對票,第一次就棄票的顧況依舊狗慫地沒敢舉手。
眼看着局勢沒有任何改變,就在墨嵐想要放棄時,昨天同樣棄票的霍格爾卻在衆人的目光中放下報紙,漠然道:“我投贊成票。”
墨嵐怔了好半天,面色深沉地望着她,遲疑道:“如果你實在不喜歡”
唐言蹊拿起霍無舟放下的報紙蓋在臉上,翻了個身不去看他,“說好了一人一票,這時候讓老子反悔,你把老子當什麼”
墨嵐難
得的喜上眉梢,“好,那這件事就交給我去做,不會麻煩到你,嗯”
“最好不會。”唐言蹊還是那副鹹魚姿態,“你別指望我去和他們說話,我社交恐懼症。”
“好。”
墨嵐辦事效率極高,很快在網絡上廣發英雄帖,宣戰各路黑客。
很快的,大家就都知道有個叫nysos的賬號在論壇上名聲鵲起,擊敗了一個又一個行業內的高手,可是他很沉默,每次英雄帖發得狂傲自大,真到了比賽的那一天卻一個字都不吭。
後來他的手下敗將陸陸續續地加入了這個組織裏,才知道,原來組織者和核心競爭力竟然是兩個人。
青梅竹馬的兩個人。
隨着組織的日漸壯大,加入的成員也逐漸被化爲兩派,一派是和墨嵐簽了合同,算是公司裏的“員工”,另一派則只有四個人,就是唐言蹊身邊那四位jack,不參與任何組織裏的大小事務,每天伺候着那個黑客帝國裏被人當成信仰的甩手掌櫃。
而唐言蹊則十年如一日地保持着她懶惰又傲嬌的作風,連一面都懶得給人看。
只有她的id,像病毒般橫掃整個網絡。
那時候唐言蹊以爲墨嵐只是單純的害怕寂寞,現在想想
那時候自以爲成全了他的自己,纔是整個故事裏最單純好騙的人。
心上那個口子彷彿被撕扯得更大,唐言蹊聽着車窗外的烈烈風聲,“爲什麼一定要這麼做,爲了權勢嗎”
她的語氣裏沒什麼指責質問的成分在,好像就是因爲對陳年舊事的不能理解,所以有此一問。
墨嵐吸了口煙,“是,也不是。”
車裏沉默下來。
唐言蹊聽到他不動如山的口吻:“被家人遺棄的孩子,多多少少會有些扭曲。”
聽了這話,唐言蹊笑出聲來,眼裏卻半點笑意也無,“墨嵐,缺胳膊斷腿死爹死媽的孩子這麼多,像你這麼扭曲的我還是第一次見。”
“那只是因爲他們沒本事。”
“不。”女人的菱脣漠漠開闔,嘴角弧度淡漠至極,“那只是因爲他們身邊沒有一個我這樣死心眼的人可以利用。”
這話,墨嵐驀地皺了眉,喉嚨一緊,想解釋,卻發不出聲音。
良久,他說:“我一開始沒想害人,可是要在短時間內積蓄足夠的勢力,只能另闢蹊徑。”
“看樣子你是帶着目的做這些事的。”唐言蹊重新閉上眼,“想報復你的家人嗎”
沒人回答。
唐言蹊想了想,卻疑惑了,“這麼說你知道你的家人是誰”
他甚至,應該和他們有聯繫纔對。
“你遇到我那天,是我被趕出來的第七天,那麼大的孩子,怎麼可能記不住家人。”墨嵐淡笑。
唐言蹊攤手看着手掌上凝固的血液,道:“我以爲你是走丟了,或者從小就是個孤兒。”她說着說着眉頭一顰,“你既然知道他們是誰,在哪,爲什麼不想辦法聯繫他們,想辦法回去”
“那個家,我不想回去。”墨嵐脣畔的笑弧始終沒有收斂,反而靜靜擴大,“言,你覺得我扭曲,那是因爲你沒有見過更扭曲的。我家裏關係亂得很,我弟弟至今不知道他媽媽其實不是他媽媽,而他真正的媽媽爲了他,什麼喪心病狂的事情都做得出來。”
她不問,墨嵐也不想主動去提。
眼看着就要到海濱公路最大的彎道了,墨嵐稍稍鬆了油門,準備踩剎車。
可是一腳下去,他臉色猛地變了,“我操。”
難得聽墨嵐爆粗口,唐言蹊疲倦地問:“怎麼了”
男人的臉色從來沒這麼差過,陰沉得好像能滴出水,小臂上暴起的青筋一路蜿蜒到手背上。
他暫時沒答她的話,而是迅速去試各個檔位和手剎,而後咬着牙,凌厲而充滿恨意地吐出三個字,“陸、遠、菱。”
唐言蹊聽到這三個字眼皮就是一跳。
也許是她太瞭解墨嵐,竟從這短短三個字裏,體會到了恨意之下,一種入骨的悲涼。
不過
悲涼
他爲什麼會悲涼
來不及深思,就聽墨嵐道:“繞過前面的彎道就有我的人,言,如果今天出了什麼意外,你就自己過去。”
女人的眼瞳猛地一縮,信息量太大,她一時間無法消化,“你在說什麼”
“這輛車的剎車被人動過手腳。”墨嵐俊臉緊繃,輪廓間爆發出窮途末路般的怒和咆哮,“陸遠菱這個賤人,果然是心狠手辣,到了這個份上都不肯放過你我。”
唐言蹊震驚,這輛二百脈的跑車絕對不可能在沒有剎車的情況下成功跨過前面的彎道。
就算墨嵐的技術再好,也不行。
生活總是會以各種意想不到的方式提醒你,你只是個平庸平凡又無能的人類,在生死關頭,你什麼都做不了。
“怕嗎。”男人的語調褪盡了顏色,只剩下一種溫情,和隱隱桀驁的笑,“言,你怕嗎”
唐言蹊在風聲中低頭看着座椅上的血,心跳逐漸平穩到感覺不出波動。
那是種心如死灰的絕望。
這樣的人間地獄,什麼時候纔是個頭。
或許到了真正的地獄,反而,是種解脫
餘光看到她搖頭,墨嵐眼裏逐漸多了幾絲光亮,他喉結一動,又慢慢地問:“言,跟我離開,你後悔嗎”
車身已經擦上了公路旁的礁石和欄杆,那巨大的聲響和火花衝擊着唐言蹊的視覺聽覺。
她幾乎沒聽到墨嵐問的這句話。
只是淡漠地、平靜地、看到了後視鏡裏追上來的車。
天色昏暗,光線其實不夠她辨別一切,可她卻莫名從那輛車明知是彎道還猛烈加上來的速度裏感知到了什麼。
她低笑呢喃,“墨嵐,他來了。”
男人臉色一僵。
隨即晦暗下去,“陸仰止,他來得倒是快。”
“陸遠菱爲什麼要對你的車動手腳啊”唐言蹊輕輕勾脣,目光平和溫柔得不像她,“她想殺死的人究竟是你還是我爲什麼你能從她手裏把我帶出來爲什麼她一開始聽說我懷了孕先是忌憚得不再找我麻煩,今天卻突然翻臉要了我的孩子的命”
越說,越是犀利傷人。
“墨嵐。”唐言蹊一掌握住他的方向盤,垂着眸,說話的節奏很緩,卻讓人插不進話,“我從小就覺得你是個很有故事的人,我沒問過,不代表我不關心,只是每個人都有些不願意暴露給別人的傷口,我想你總有一天覺得關係到位了,就會告訴我。”
“你給我求的姻緣繩,你五年前害死莊忠澤卻把我推出去擋刀,你帶着顧況走上不歸路,你害死了蘭斯洛特。這些事,我不是不知道。”
墨嵐重重一震。
她,早就知道了
車一側的門完全被刮開,連平衡都保持不了,她卻竭力往自己的方向扳。
一邊扳,一邊說:“唐言蹊不是傻逼。”
“我只是把你當兄弟,當家人,當成是我哪怕沒爹沒媽也不能失去的人”
“沒能喜歡上你是我的錯。”她笑了,“我從陸仰止手裏救下你不是爲了別的,而是爲了親手結束這段關係。就算,今天我們沒死在這裏,我大概也會選個其他日子和你同歸於盡。”
簡簡單單的幾個字,在這樣的場景裏,卻顯得攝人心魄。
墨嵐聽罷,沉默了幾秒。
爆裂的聲響和巨大的火光也不能掩蓋他臉上的溫柔款款。
目光就這麼一點點被焰火燒得灼熱,他的衣角都沾上了火星,“我的言,確實比我想象中聰明很多。”
“我早知道會有這麼一天,所以不畏懼生死。”墨嵐低低道,笑着看着她,“可是你這番話,卻讓我突然害怕了。”
車子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徹底毀掉,墨嵐不敢耽誤一秒鐘,繼續往下說,聲音低沉而有磁性,讓唐言蹊永生難忘:
“我怕,我沒辦法再抱你最後一次了。”
這是比讓他面對死亡,更恐怖的事。
他眼中素來冷清的波紋終於也被烈火的溫度取代,“所以,你能不能在和我同歸於盡之前,再抱我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