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趣閣 > 妖·孽 >第23章 說法
    

    黎明到來前的夜色往往是最深沉黑暗的。據說人多在這個時候做夢,老人們說夢境總是相反的,意在緩解做夢人的恐懼和悲傷,可當現實是殘忍悲慼的時候呢?那隻能寄託夢是真的。

    多桑將兒子的棺木停在正房,他在一旁站着,沒有點燈,也不說話,陳屍特有的腐臭味彌散整個房間,他像沒聞到一樣,攤在地上的多桑夫人嗓子已經哭啞了,她無力地捶棺壁,歇斯底里地吼着“怎麼死了”“爲什麼死的不是我”等毫無意義的短句。

    一羣陌生黑衣人連夜將達木耶的棺木送到門口,他看到柘羯的屍骨那一刻才真正相信他已經死了,永遠不會再回來了。他還收到一張匿名紙條:安國的公主是聖瓦泉的妖孽所化,請把安王引往聖瓦泉,還你一個真相。

    成非揚那個廢物,查了這麼久居然一點水花都沒有。他的兒子死了,棺木都送到家門口,他的餘生從此無念無望,只剩下這高坡的老房子跟他一起慢慢入土。他突然感到一陣空茫,沒來由開始回憶。

    他記得達木耶第一次馴服烈馬之後,騎着馬興沖沖地跟他炫耀,他還問:“如何馴服這個國家?”

    他當時怎麼回答的?應該用的是欣慰又驕傲的語氣。

    “馴服這個國家最尊貴的女人。”

    他聽完仰天大笑,狠抽馬鞭,大喝一聲便揚長而去。這一去,總算是回來了。

    他還想起那個棗花盛開的時節,棗樹下都是沒羞沒臊的情人。他遠遠望見達木耶和安王的兩個女兒,他們正在樹下肆意追逐、玩笑,連最熾熱的陽光都沒他們有活力。

    五年了,一切記憶沒有絲毫褪色,跟他有關的總是鮮活明朗。一直以來,他刻意不跟外人提,強迫自己不去想。因爲在念想中,達木耶活在某個繁華之處,可以共嬋娟,共天地。漸漸的,他言語越來越少,脾氣也越來越怪,連帶着面相都變得兇殘。

    一切,總要有個說法!

    夏葉修在城門遇到了珊珊,兩人一起將她帶回了客棧,公主的舞步卻沒有停下來的意思。她的腿和手都在滲血,衣着污穢破爛,臉上混着血跡和沙土,頭髮黏在臉上,不知疲倦地舞出最標準而優美的姿勢,像個瘋子。

    夏葉修早就虛脫了,他趴在桌上,強撐着不讓自己昏死過去。狐狸挪了杯水到夏葉修嘴邊,見他不喝,就用爪子沾溼拍在他的嘴脣上。

    珊珊很熟練地將公主周圍的雜物挪開,關上門窗,在她腳下鋪了厚厚的地毯。做完這一切,她坐下來,面無表情地看着伽莎。

    “她一直都這樣?”夏葉修稍微緩過來一些。

    “不知道,我是五年前才被調到公主身邊的,那時她就這樣了。”

    夏葉修坐直了身體,有點急切地問道:“五年前?當時是發生了什麼嗎?”

    她輕聲說道:“接到和親的消息沒多久,烏娜莎和伽莎公主身邊的親近侍女全都遣散了,據說是以新迎親。我就是在那之後調過去服侍公主的。”

    夏葉修問道:“是誰下命令遣散的?”

    珊珊莫名其妙:“當然是安王和王后。”

    夏葉修冷聲問道:“珊珊知道公主爲什麼會變成這樣嗎?”

    珊珊不自主耷拉下頭,囁嚅:“爲什麼?”

    夏葉修扯着沙啞的嗓音一字一句:“聖瓦泉。你明白了嗎?”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你不要跟我說,我不管這些的……我,我不知道……”

    夏葉修沒有繼續咄咄逼人,而是將目光投向正在轉圈的公主,幽幽說道:“她的舞真好看,好看到每一個見過的人都爲之傾倒。誰能想到她連半夜都不停歇,是她自願的嗎?”

    珊珊彷彿突然口渴難耐,抓起夏葉修喝過的那杯水一飲而盡。桌子中間的狐狸見狀,圓溜溜的眼睛眯成一大一小,斜斜睨着她的手,嘴巴一咧,表示十分嫌棄。

    夏葉修繼續說:“聖瓦泉是她跟你說的吧。我的願望不傷害任何人,只會帶來兩個人的幸福;這只是一點點神的眷顧,讓一個人愛上自己,對於神來說根本不需要多少法力,也就不需要多少靈魂碎片;保證就這一次,過了這次我就跟這個人好好過,再也不欺騙他。她說的是哪個理由?”

    “你不要說了!”

    “成非揚的內裏還是不太好駕馭吧,書香門第薰陶十幾年的修養,還有官場打拼馳騁的從容。這是你的嗎?用的時候會覺得自己愚蠢又淺陋吧?還是心安理得,欣喜若狂?”

    珊珊心底的急躁終於爆發:“夠了!我難道不知道嗎?你以爲我想嗎?以我的才貌,一輩子都不可能入了你們這些貴族公子的眼!你們出生就尊貴,從小受這樣那樣的薰陶,在外有各種貴人的幫襯。可我呢?十歲就被賣到宮廷中當奴婢,伺候完這個伺候那個,你們誰看上了我叫垂青,我看上了誰叫高攀。這就是所謂的規矩!一代一代傳下來的規矩!”

    她的眼淚不自主地往外冒,聲音止不住顫抖。一旁跳舞的公主置若罔聞,依舊沉醉在自己的舞姿之中。

    “那天,錦玥從燈火通明處走來,二話不說就把銀錁子給了我。他怎麼會給我呢?所有人的眼睛都粘在伽莎公主身上啊!他是唯一的那個。自那以後,我也想成爲他的唯一。我會全心全意對他好,他會比任何人都幸福的。終於他來赴約了,我穿上剛做的衣服,化了最拿手的妝,點了調試許久的燈火。我好緊張好期待,可我沒有勇氣跟他說話,他問了我一些莫名其妙的問題,我很疑惑但什麼都沒說。可是他就這樣走了,跟所有其他人一樣,我知道他對我很失望。可是我真的好喜歡他,哪怕拿我的一切來換我都願意,靈魂是什麼東西,我們奴婢有那個東西嗎?直到在泉水邊我才聽說這個詞,我那時好開心,我身上居然有東西能換取他的愛。”

    “我不知道她給了我什麼,她說這是錦玥喜歡的——錦玥只能喜歡我給他的!你說得沒錯,成非揚的品性確實優秀,比我看到的許多王公貴族高尚得多,可那又怎樣?成非揚會傾盡所有對他好嗎?會爲他犧牲所謂的靈魂嗎?我用自己的東西換取想要的東西,我有什麼錯?你憑什麼指責我?誰有資格指責我?”

    她聲嘶力竭,哭泣不止,彷彿要把所有的不安和委屈都發泄出來。

    是啊,她有什麼錯?門外的徐錦玥同樣在想這個問題。

    他們按照珊珊所說天亮了就能離開。

    而此刻,天亮了。

    第一縷陽光照進窗臺的瞬間,伽莎公主停止了她的舞姿,迷醉的表情終於崩潰。爬滿血絲的眼白不住翻起,眼神無法聚焦,她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氣,胸膛不斷起伏。在倒地的一剎那,餘光敏銳地捕捉到桌面的一角。

    她想:人怎麼能和妖孽鬥呢?妖孽只能被妖孽吞噬。

    這一切,總要有個說法!

    她的雙腿正在以肉眼可見的趨勢癒合,骨肉歸位,血流再通。而被砍掉的左手卻毫無反應,創口處早有凝成的血痂阻止冒血,隨着她的沉睡平息下來。珊珊沒有像往常一樣將她挪到牀上去,而是就地躺下,將她擁入懷抱,抽泣地安慰着:睡吧,睡着了就好了。

    夏葉修狠狠閉上眼不再看她們,他的心裏彷彿有什麼東西正在悄悄碎裂。他倒了口冷茶猛地灌下去。胃立馬響應這一愚蠢的行爲,開始瘋狂痙攣,疼得他冷汗直冒。狐狸翻了個白眼,不情不願地掏出它的魚乾和蜜餞兒,含着一路小跑,吐在他面前。他絲毫不介意沾有口水的零嘴,抓過來就喫,又向後用力擼了一把狐狸腦袋,差點將它的眼白都翻出來。一句“真是親兒子”砸在狐狸頭上,狐狸呆呆地望着他,小小的腦袋充滿大大的疑惑——爹、兒子、哥哥,他們是什麼關係?

    門外的人駐足許久終於離去。因爲白天到了,人就要幹活了。


章節報錯(免登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