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光，一團光。
那是一盞油燈，微弱細小，可在狂風中絲毫不受影響，執着地挺立着，發出籠罩一方的光亮。執燈的是一位老人，很老很老的人，頭髮鬍子眉毛全白了，估計一輩子沒打理過，索性編成前後兩大束鬆垮的辮子，地上還拖了一大截。
夏葉修顫聲道：“您······您救了我？”
老頭疑惑：“您？我有這麼老嗎？”
夏葉修：“······”
那不然呢？
夏葉修：“謝······謝謝你。”
老頭聽了這話眼睛都笑眯了，快步走到夏葉修面前，將毛髮旺盛的臉懟到夏葉修面前：“你說什麼？再說一次？”
夏葉修的頭往後縮了下，將自己的對眼調至正常，吞嚥了一下，艱難地說：“謝謝。”
他直起身笑了，全身的毛髮跟着一起抖動：“哈哈哈哈，我要永遠記住這一刻，你對我說了‘謝謝’，哈哈哈哈哈······”
他是又遇上鬼了嗎？
夏葉修轉頭看向伽莎，她仍是一副痛苦的模樣，手腳都蜷縮起來，整個身體不自主顫動，遠處一隻齊腕斬斷的手快要被沙石掩埋了。夏葉修注意到她小腿以下竟然血肉模糊，膿漿遍佈，看不出這是一雙腳，他不由得皺起了眉，當初她赤足跳舞，舞步蹁躚，更有追隨者直接上前想捉住她的腳腕。怎麼會是如今這幅模樣？
“她快死了。”老頭聲音沒什麼情緒，“不過她早就死了。”
稀裏糊塗，前言不搭後語的。
“你認識她嗎？”他打量着老頭，“還有，我冒昧地問一句——她這麼厲害，你是如何從她手中救下我的？”
老頭臉上有一晃眼的不可思議，可不知想到了什麼立馬收斂起來，換上一臉高深莫測。
“老朽不認識這位姑娘，只是碰巧路過，用了些不可描述的手段阻止她傷人罷了。”
夏葉修在心裏默默地翻了個白眼，還是恭敬地問道：“請問你是？”
“西臺山修道的。”
“是靖國南方的西臺山嗎？”
“嗯。你要是來我請你喝茶。”他興致勃勃地說着，“這段時間山泉水最甜，泡雲霧茶正合適······”
哎哎哎，現在是聊喝茶的時候嗎？
夏葉修無情地打斷他：“晚輩受教了。敢問前輩到這裏來是做什麼？”
他像個查戶籍的小官般仔細“盤問”，謹慎到無聊透頂。
果然對方透露出被查的無奈：“吹風。”
大師的志趣豈是凡人能夠理解的。是以淺薄的凡人的白眼這次沒藏得住，直接翻了出來。
對面的大師：“對嘛，這纔是你正常的表情嘛······嘿嘿嘿······”
“你以前認識我？”
“不認識。”
“我平時不怎麼翻白眼。”
“你這臉就適合翻白眼的表情，比較，額，和諧。”
夏葉修：“······”
他不想再搭理這個活潑跳脫的老頭，基本確定他無害之後。他小心走到公主面前蹲下。
“你是伽莎還是烏娜莎？”
她的頭髮悽悽然鋪在面前，遮住大部分臉。她聽到了但沒有睜眼，只是嘴脣翕動，強忍着痛楚。
“成非揚和徐錦玥呢？是不是已經被你殺了？”
“柘羯呢？也是你殺的吧？”
“爲什麼你會親自來殺我？你說話啊？”
夏葉修連珠炮似的向她噴射問題，怎知她一個都沒接，夏葉修急了，真想把這個女人扔在這裏一走了之，可他知道公主是解開當年問題的關鍵，他只能將她帶回去。
她打了個寒噤，臉色開始變得驚恐起來，睜大眼睛瞪着夏葉修：“別在這裏說，你先帶我回去好不好，我把一切都告訴你，我想······我想回去了！”
“爺爺，能麻煩你跟我一起把她扶起來嗎？”夏葉修轉頭，可身後哪裏有人？只剩下一盞油燈懸在空中，固執發光。
他恍惚了一下，確定今晚見鬼了。可眼前的麻煩一點不比見鬼的驚恐小，是以他強行壓住了心裏的恐懼，硬着頭皮將自己的衣服脫下來。
“對不起，我怕你會傷着我，我必須把你的手綁起來。”
公主將頭偏向一側，沒說話。
他用一部分衣物包紮了公主的左手，其他的將她的右手和軀幹綁在一起。
“能走嗎？”
“嗯。”
伽莎的聲音弱了許多，像是快要支撐不住了。夏葉修只當是她失血過多，體力不支。他不得已去拿那盞燈，剛碰到手，那燈就自己往前飄了，真他孃的見鬼！
算了，死馬當活馬醫吧，沒有光是萬萬走不下去的。
他一手牽着衣服的一頭，一手握燈柱，小心翼翼地往前。過了一會，牽着的人像是瘋了一般——她晃着腦袋，像在契合某種節奏，綁住的手想掙開，血液從衣服中浸出來，臀部扭動，足踏鼓點，一臉陶醉——她在跳舞！
她血肉斑駁的小腿踢踏，揚起高高的沙塵，嘴裏哼唱：
簌簌飛落的棗花，
沾上她美麗的長髮；
朵朵金黃，
亮不過她眼裏的光芒；
親愛的姑娘，
你爲何默默哀傷
······
——棗花盛開的時節！
夏葉修渾身一激靈，瞬間炸毛了，他真想甩開手裏的桎梏，不管不顧地逃走。可是她會死在這裏的！要查的真相也會塵封於此！
不光自己的頭皮，真是全身的人皮都硬了。他拉衣服的手不斷顫抖，手心沁出了汗。不敢看那癲狂的女子，可又不得不看住她。親孃啊，今晚能活着回去嗎？
徐錦玥和成非揚正躲在一間廢棄的民房內，珊珊將他們藏於此處，此刻她出去打探情況了。他們衝下小坡時恰巧遇到了珊珊。
“成非揚，你說小夏會不會有事？公主會不會把他……”他說不下去了，喉頭哽住，眼淚在眼眶裏打轉。
“別多想，珊珊沒回來之前，我們所有的想法都是猜測。小夏機敏聰慧，肯定會沒事的。”成非揚捏了捏他的手，自從跑下來時，他們的手就沒有鬆開，他不想讓他胡思亂想，“我的腳崴了，估計已經腫了，你幫我看看好不好？”
“你怎麼不早說？快過來我看看！”
徐錦玥掀開他的褲腿，脫掉鞋襪，就見他的腳腕腫大如頭，一片烏紫，他連碰都不敢碰，更不知道怎麼處理。
“怎……怎麼辦啊？”徐錦玥擡眼望着他，一臉慌亂。平時都是成非揚照顧他，他表面上理所應當地接受着，有的東西卻在心裏紮了根。
成非揚心念一動，隨口道：“揉揉就好了。”
徐錦玥馬上點頭，對成非揚有種盲目的信任。他將手覆上去，那溫涼的腳腕剛觸到溼熱的掌心就輕輕瑟縮了一下，徐錦玥以爲自己弄疼他了，忙擡頭詢問，一臉緊張。
“不疼，沒事兒。”成非揚低聲安慰他，聲音彷彿被幾顆粗礪的石子磨過。
徐錦玥才又低下頭，一下一下輕按。
成非揚痛得要死，他當然知道腳扭傷了不該這麼處理，可心竅被鬼迷了或者被豬油蒙了的時候，癡傻瀰漫滋長，荒唐大行其道。他看着近在咫尺的徐錦玥——剛纔跑得太急，他的發冠有些鬆了，幾縷髮絲散在額前，微亂，卻莫名放肆。他的嘴脣微張，吐息急促，一定很緊張吧。就在成非揚剛把視線挪向他的眼尾時，一滴淚從那兒順勢滑落，一下灼到他的腳腕。一時之間，胸中驚濤駭浪轟然破堤而出，滾滾巨響肆虐，所過之處，摧折萬千草木，溺斃一切生靈。他再也忍不住，攫過徐錦玥的下巴，吻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