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快亮了。”澤元對着那一江水說。
“是啊,等會我想換個姿勢,比如躺在你背上怎麼樣?”夏葉修笑着說。他的眼眶和嘴脣凍得通紅,說話勁兒卻十足。
夏葉修是個活絡跳脫的人,這和李玉和夏懷遠給的環境有關,可他又是最守規矩的人,始終按照家裏給的路走,從未反叛。如果不出意外,他應該當上了靖朝工部的一位小官,此刻正和家裏人守歲,身邊可能坐着美麗賢惠的妻子,手邊躺着喫得滾圓的白狐狸,屋內溫暖,人心也溫暖。
澤元攏過他的手,對着哈了幾口氣,把它們包在自己始終暖熱的掌心之中。
他問:“還冷嗎?”
夏葉修不知怎的,有點不好意思,他剛想將自己的手抽出來,就聽見岸邊水草中有不尋常的沙沙響動。
背後突然竄出幾個身形龐大的怪物,一跳八丈高,舞着尖利爪牙向他們衝來。
“在這兒,別動!”澤元對夏葉修喝道,同時在他身邊設下結界,緊接着立馬飛身迎戰。
怪物渾身長毛,雙耳似狼又似狗,卻有人身人形,一雙幽綠眼睛在黑夜中如幢幢鬼火,他們的力量和速度都極其驚人。以尖爪和獠牙爲武器,對着澤元像瘋狗撲食般向前衝。澤元手中無刃,只憑手腳格擋進攻,妖力灌注的手腳如銅鐵,與爪牙相接傳出鏗鏘兵刃聲響。
幾隻妖根本不是澤元的對手,他們幾個退守成團,突然齊齊仰頭,對着月亮長嘯,聲音淒厲悲鳴,彷彿召喚強大救援。
澤元眼神漆暗,心中默唸:原來是狼妖。
“狼妖見我,還不下跪!”他對着那幾頭狼怒喝。
狼羣像根本沒聽到他的話一樣,依舊哀嚎。突然,天上一陣血月之光奔襲而下,正向夏葉修的方向衝去!
那些狼妖意識到自己不是澤元的對手,於是將突破口對準夏葉修。
澤元大驚,他沒想到區區幾頭狼就能召喚月之力,這點力量對於他來說沒什麼,可足以破除結界,他想都沒想就出手對抗血月之光。狼妖瞅准此刻的時機,立馬對準澤元的喉嚨撲上去。澤元心思一轉,反過手就將妖力力統統射向狼妖,身體往反方向一退,生生受了剛砸下來的血月之光,一把攬過夏葉修扎進水中。
第一縷日輝將黑暗撕開一道口子。他們踩着時空磚,一步步邁向前方。
狼妖不甘,他們能看到二人就在前面不遠的小島上。一匹狼率先飛身上島,卻猝不及防跌落在沒有陰影的磚石上,他瞪大眼睛望着澤元,卻突然消失了。下一瞬,一頭老狼出現在磚石之上,它瘦骨嶙峋,體弱毛糙,突然又消失。再一剎,一隻剛出生的小狼蜷在石磚,不知從哪裏鑽出一條巨蟒,一口將其吞了進去,緊接着,巨蟒也消失了。石磚上再沒有任何與狼有關的東西。
羣狼突然想起封虛的警告:別靠近日出之畔,不然你們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於是他們只能退下,再次等候時機。可他們自己也清楚,一次失手,再想成功基本不可能了。
狼族,曾經是妖族的軍隊,是誰叫他們來殺自己的?封虛?不可能,修真界與妖族不共戴天,妖族怎麼可能聽封虛差遣。是狼族要來殺自己?他們想取代自己?真是這樣那就來吧,看誰鬥得過誰。
只是這狼妖的術法在這五百年間竟然精進如此,這倒是他沒想到的。雖說三軍從來驍勇,妖力巨大,可這血月之光須得至少五百頭狼共同齊心才能召喚,而今晚遇到的,最多八頭。若說只憑借狼族自身勤修苦練能獲此成就,他是不信的,背後一定有其他力量在支撐,他要去查清楚!
澤元將夏葉修輕放於榻上。一夜沒睡又遇偷襲,夏葉修很疲乏,在走過時空石後就犯困,於是澤元將他背了回來。
“夏葉修,醒醒,你衣服溼了,換件衣裳再睡。”澤元在他耳邊說。
夏葉修的迴應是將頭偏到一邊繼續睡。
澤元無法,只能幫他脫。他剛碰到夏葉修的前襟,突然胸中猶如萬箭洞穿——在血月之光襲向夏葉修時自己是什麼心情?是不是覺得一切瞬間覆滅再無會還之力?
在那一刻,他才猛然意識到夏葉修只是一個凡人,幾十年的壽命對自己而言不過須臾。生老病死無一能倖免,更別說這樣從天而降的禍患,他是如此脆弱,脆弱到自己差點護不住他。
可是直到此時,夏葉修都還不知道自己的心意,未來這短短一瞬,還有機會再消磨嗎?
他的腦子一嗡,帶着決絕的瘋癲,襲上夏葉修的脣。
夏葉修,我喜歡你。
“你幹什麼?”夏葉修問。
澤元的眼幾乎同時被他的行爲刺痛,可他還是堅定地說:“夏葉修,我喜歡你。”
夏葉修低下頭:“我知道,但是你不應該這樣表達,這樣是···”
“你不知道!我說我喜歡你,是成非揚對徐錦玥的喜歡,是月餅對筱明的喜歡,不是一隻寵物對主人的喜歡!你懂了嗎?”
夏葉修語塞,他的情感從未闢出一處名爲喜歡的角落。他只知道他和澤元會一直相依爲命走下去,就像以前的八年一樣。八年?原來已經八年了嗎?
“你現在給我滾出去。”
“滾吶!”
澤元轉身離開。看着他的背影,夏葉修突然覺得有什麼東西一瞬間失去了,他似乎重新回到孤獨,沉湎於失去雙親的痛苦中。
“乾衣服在枕頭邊,你記得換。”澤元在門口頓了頓,不忘交代。
夏葉修這時才覺得渾身溼冷,衣服黏在身上十分不適。他木然地換上乾衣服,再沒有一絲睡意。
澤元現了原形趴在圓屋頂上,默默瞧着遠處。身邊一道彎虹半騎跨過屋頂,讓人一時竟分不清房屋的邊界,只莫名沉淪在一片絢爛奇幻美景之中。他的夏葉修也是如此燦爛的一個人啊。
他根本沒想過夏葉修是不是會接受,他只想說出來,僅此而已。無論結局是什麼,都在意料之外。他一點兒都不後悔,即使他此刻心情低到極致。
夏葉修這幾天都在刻意躲着自己,每一次躲閃都像給他一次凌遲。
或許,離開一段時間會更好。
他沒敲門直接進了房間,夏葉修正躺在牀上,聽見他的動靜,將頭扭向牆面。
“夏葉修,我要去調查狼妖的下落,不知道什麼時候纔會回來。”
他用指尖劃出一滴血,血滴飄於半空,凝成紅珠。
“你要是···想···找我,就對着血滴說話,我聽見了就會迴應你。”
血滴飄向夏葉修眼前,夏葉修卻沒有絲毫動靜。
過了許久,他伸手捏住那顆隱隱發紅光的小珠子,溫暖瑩潤——像澤元的皮膚。他將它放在枕頭底下,轉身出門。
今夜不見月,澤元日行千里,連千里共嬋娟都做不到。
他走了,是因爲自己嗎?
夏葉修不禁想抽自己一耳光,這簡直不要太明顯,什麼時候這麼矯情了?
夏葉修晚上又開始失眠,他在老頭屋裏找了本佛經打發時間。這裏面說人的苦痛源於貪嗔癡等不能實現的慾望,那自己的慾望是什麼?
不想澤元離開?可是他沒離開的時候自己也很痛苦。什麼時候出現的痛苦呢?得知他喜歡自己的那一刻。爲什麼痛苦?因爲他無法接受澤元喜歡自己。澤元是夏小暉,是相依爲命的親人,是從小到大的玩伴,甚至是另一個自己。
爲什麼不能接受?連他自己都沒辦法回答。
他不是佛,他愚鈍至此,所以他只能繼續痛苦。
他又開始修道,幾經兜轉,他差點連最初的目的都忘了。他強迫自己以復活雙親爲終點,以報仇爲重心。每天把自己關在屋裏翻書,修煉。
明晷不置可否,似乎不論夏葉修做什麼,他都不感到驚訝,更別說去幹預。只每天定時定點叫他喫飯,再把修道書籍的順序給他理了理——明晷看出這小子因以往胡亂修煉經脈俱損,再這樣亂來怕是要出人命。
澤元追蹤的方式簡單粗暴,直接綁了蹲守在水草叢中的狼妖,屈打成招。很快問出,他們是封虛派來的,而且另外兩族也在封虛麾下。
澤元揪住他的後頸,問:“我很好奇。堂堂狼族,爲何會臣服那些臭道士?”
狼妖眼中閃過驚懼之色,被澤元捕捉。
“說,或者死,你選一個吧?”澤元冷冷說。
“因爲,因爲封虛爲我們提供後天之精。”狼妖怯怯地說。
後天之精,人之生命本源,供人生長,佑人長生。奪之雖不致命,卻嚴重影響人的生長。
澤元:“‘我們’?有多少?”
狼妖:“自然是三族,不計其數。”
澤元:“他從哪裏找這麼多人?”
狼妖:“我不知道,求妖帝放過我。”
澤元一笑:“自然會放你。”
澤元一撲,順勢就進了狼妖的身體。
他活動了一下肩膀和脖子,說:“這人太胖,手腳忒不靈活。”
他埋怨了一句就往封虛的鎮妖司飛去。
《妖·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