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索急劇收縮，將夏葉修脫至深不見底的黑暗。突然，五條長尖若榣從四肢和脊柱洞穿，將夏葉修牢牢鎖住，不能動彈分毫。
夏葉修差點痛死過去，昏沉瀕死的同時，體內元神受到外界妖力的波震，隱隱開始延伸出細細的裂縫，滲漏出五百年前那汪早已被遺忘的記憶——
畫面伊始是混沌的天地，火燒的天空和大海，遍地殘破屍骸。在雄莽羣山之中，有個人半跪在大澤之中，他身着半塊獸皮，發如虯根，渾身都在滲血。那人低頭粗喘，一柄寬刃重劍深深插在泥濘之中，隨着他的顫抖而微微顫抖。三頭妖獸從三個方向朝他慢慢逼近——白色巨犀的角上凝了斑駁血塊，它的角今天一共洞穿了五十六個人，這是最後一個。長齒蛟的尾被人砍斷，藍色血流滲入大澤，它今天就要斷了這人的雙腿爲自己報仇。獨眼玄梟帶來的翼族全毀於此人之手，它不撕了此人，難解心頭之恨。三頭妖獸各自爆發滔天力量襲向那人，處在風暴中心的他眼看就要湮滅。剎那間，重劍破水而起，劃開妖力鑄造的厚重屏障，直直削斷粗硬的角，尖利的牙和有力的翅。那人狀若癲狂，血泥糊透的眉眼充滿殺氣，脫臼的肩膀揮動嗜血的重劍砍斷犀牛脖子。幾乎同時，他另一隻手被蛟龍的殘牙咬穿，胸膛被梟爪撕下一塊皮肉。他撕心大吼一聲，拔出重劍向側方狠狠一揮，蛟腰應聲斷裂，重劍深深焊在蛟身，他再提不動重劍，只見他眼中滲出血水，拼了最後一口力氣大步撲向梟，張開巨口咬斷梟的喉嚨······
他殺了大澤中最後一隻作亂的妖孽，再無法支撐，同梟一起倒進血泊，□□死去。
上天見凡人諦辛驍勇，待其元神出竅後，封爲懲戒之神，司萬妖生殺大權，以護天地公允。
萬妖生而爲惡，戕害人幾乎是其天性，再加上妖繼承上古妖獸血脈，身強而術精，凡人弱小身軀抵擋不住強大侵襲。因此上天以人爲尺度，限制妖孽妄爲，特製一本《萬妖功過簿》記錄妖孽對人的傷害，分殺人、傷人、欺人、誘人四等級，根據每一等級所累及的罪行對妖進行懲罰，俗稱天劫。天劫之後，一切罪孽清算，便可成道。至於功，從上古看來，妖孽對人的功實在寥寥，所以並不記錄，也沒有對應的賞賜。因此那本書雖名爲“功過”，衆所周知，只有過，沒有功。
懲罰時機以明晷推演爲準，施行人爲諦辛。天劫共四種：雷劈、雨洗、火煅、風化。幾千年來，因爲有懲罰的存在，萬妖倒也消停，沒出現過大規模傷人的事件。天庭認爲，只要人間不是哀鴻遍野，便是盛世，於是長久保留懲罰制度，這二位上古神明，存在了幾千年。
某一天，戌時一刻，諦辛處罰完最後一隻妖孽，在《萬妖功過簿》上劃了一筆，合上書，隨意找了一座山頂躺下。流雲昏暗，最後一絲霞光消散，萬物進入安謐。他面無表情地望着雲海蒼霧，心和軀體一樣冰冷。他已存在幾千年，見過無數雲和霧，經歷好幾輪滄海桑田的劇變，天地不過一隅，一隅不過天地。
似乎有人來，諦辛不想動，石塊一般躺着。月亮出來了，缺損了一角，他能看到同樣一個人的嫦娥在月桂下坐着，數着地上落了幾朵桂花。有人下水的聲音，很慢很慢。水冰冷，那人長長“嘶”了一聲，之後安靜了。
天色完全黑沉下來，山頂除了淺柔月光，沒有其他光亮。山頂極冷，生靈都少的可憐，時不時一兩聲鬼哭般的鳥雀啼叫讓人心驚。
突然，一顆小石子從坡上滾下，“咚”一聲掉入水中。水中的人猛然睜眼，擡頭望身後坡上一看，但見諦辛躺在坡上，宛若死屍。
水中的人足足看了他一刻鐘，諦辛除了眼睛動了，其他地方宛若磐石。怪不得剛纔沒發現他。諦辛根本沒看他，彷彿他跟山間的流雲一般，都是常見且無聊的物事，不值得一眼。
水中人第一次見這樣的人，連開口都忘了，見對方沒有要理他的意思，心中莫名平靜下來，又浸回水中，也不理那人。
不知過了多久，水中那人早已離去。諦辛還在那個位置，幾乎化爲虛無。突然，他嘴中默唸出一個數字：一千二百六十三。
月亮被厚重雲層遮住，諦辛沒再看什麼，他不自覺闔上雙眼，進入淺眠。
四種天劫中，他最常用雷劫，因爲雷比較精準，力量也很好掌控。他記得有一次，他在使用風劫的過程中，不小心刮死了一隻無辜猴精。於是上天去申請太上老君的仙丹起死回生。他先是去玉帝處闡明何時何地，自己因爲何事犯下某個錯誤，需要得玉帝允准向太上老君求取仙丹，玉帝詢問一大堆有的沒的，點頭之後，他再去兜率宮。發現兜率宮門前回生丹窗口排成長龍——巨靈神降魔途中失手砍死了魔禮紅，討仙丹去請罪；何仙姑一次降雨量太大，淹死了三個人，討丹救凡人；月老是因爲給人家牽錯紅線，導致成親當晚新娘子服毒自盡，討丹救新娘的······
排到之後，在空中的熒幕上須得用術法寫明事件的來龍去脈，申請丹藥的數量和用途，經過重重審覈之後，最早五日，最遲十五日後拿到仙丹救人。過程之繁瑣，程序之複雜，令人忍無可忍。
神仙時間多，在這裏耗着跟在那裏耗着沒什麼兩樣。於是這一件事，諦辛做了兩天。兩天算比較快的，月老因爲眼花手抖，寫事件經過足足寫了兩個時辰，後面的人也不埋怨，因爲大家沒什麼別的事可做。
這天，諦辛又到那座山上躺着，因爲他發現這裏的視野比較好，能清楚看到地上的每一朵月桂。
過了沒多久，那人也來了，他看到諦辛依舊躺在那個位置，簡直要懷疑他根本沒動。諦辛還沒開始數，這次倒是瞟了那人一眼。
原來是隻狐妖，幾十歲，幼齒得還沒完全修煉成人。白髮尖耳，長尾細腰，身上全是大大小小的傷痕，此刻被人看到，警惕地瑟縮着，不自覺嚥了口唾沫。
諦辛不想走，因爲在哪兒躺着都是躺着，於是調轉目光望向月亮，全然不理這隻狐妖。
狐妖謹慎地看了他一會兒，見那人又死去一般，沒有要傷害或者搭理自己的意思，他捨不得那一方泉水，於是小心挪過去踏入冷泉之中，任冰水浸入傷口。他沒敢發出任何聲響，他有點怕那個人。
夜就這樣悄悄流逝，無人言語的晚上，誰都沒有感受到時間。
諦辛常來這座山上待着，白天或晚上，有的時候看得到狐妖，有的時候看不到。狐妖每次都是一身重傷，吊着一口氣把自己扎進冷泉，投河自盡似的。出來之後傷口周圍的血色淡了，彷彿傷也好了些似的。他渾身發抖，極度清醒，然後跌跌撞撞下山。
這天，他躺在雲層中數水滴，看見維持不住人形的狐妖栽進水中，他起初沒在意。等數了一萬八千四十滴的時候，他有點乏，想起狐狸似乎還沒出來。
不會淹死了吧——他莫名想到。
他踏到泉邊，蹲下身去瞧。突然，那人從泉水中冒出，濺了他一臉水花。諦辛皺眉閉眼後，睜開眼第一次近距離看清少年的長相——柳眉如筆描，明眸燦若星；雪膚似玉琢，脣帶三分笑。
幾千年來，他看過的所有皮囊中，這一副絕對是第一。
妖孽就是妖孽。
少年無措地望着他，不敢沉下去，也不敢爬上來，於是半身□□撐在岸邊。他看出這個人是仙，只是不知道身份。諦辛用手抹了一臉水花，少年看了想道個歉，可是轉念一想，自己爲什麼要道歉，又不是自己讓他蹲下來的。
在少年糾結的空當，諦辛起身，走了兩步坐下，沒有一點要開口的意思。
少年爬上岸，怯怯坐在他身邊，小聲問他：“神仙？”
過了良久。
少年又問：“山神？”
諦辛還是沒有回答，面色默然，像個死人。
少年繼續：“我原本還以爲半蓮峯沒有山神呢，因爲這裏實在是太荒了，沒什麼好守護的，沒想到還是有個神仙在這裏。”
諦辛轉頭看了他一眼，少年看他望向自己，略微緊張。
“你話真多。”他說。
少年訕訕閉嘴，過了一會，沒管住自己的嘴巴：“我叫澤元，你呢？”
諦辛說：“八百八十五。”
少年：“什麼？”
諦辛躺下，閉上眼。
少年覺得新奇，他從未見過神仙。原來神仙是這樣的啊，冷冷的，不用任何眼光看他。神仙似乎睡着了，澤元變了一身狐裘給他蓋上，悄悄下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