諦辛斜眼,看了他一眼:“這次差多少?”
明晷望着他的沙漏算了算:“一彈指。”
諦辛看了看地上的麻雀屍體:“天劫有區別嗎?”
明晷義正言辭:“當然有!一彈指的時間,麻雀又多吸了一人的精血,天劫會多半分。”
諦辛一臉冷漠:“那不還是個死?”
明晷跳腳:“什麼叫還是個死?天劫的施加一定要按照規矩,你這裏少半分,地府那邊就會少一分,到他下次投胎,災難又會少兩分!”
諦辛翻了個白眼,不想跟這個死心眼吵架。
“你來吧。”
明晷將沙漏漂浮在半空,念訣之時沙子倒流,麻雀復活,傷口漸漸癒合。諦辛在她恐懼的一瞬間一道雷劈向她胸口,麻雀再次死亡。緊接着諦辛捂住胸口,眉頭微皺。
“沒事吧?”明晷收了沙漏,給他拍背順氣。
諦辛:“你這不是廢話嗎?”
“時間,對每個人而言都是公允的,相同的時間內,有的人投身學問事業,有的人卻荒廢蹉跎,最後的結局自然會反映每個人真實的作爲。”明晷捻着他長長的黑鬍鬚,深沉地對天感慨,“你說對吧,諦辛。”
他一回頭,哪裏還有半個人影。
他快步追上歲數比他大一個時代的老頭,迫不及待跟他交流這段時間的仙生感悟。
“凡人之所以如此痛苦,根本原因在於要求太多,而能做的太少。要想徹底解決這個問題,就是清心寡慾。因爲能做的一時半會也多不了多少,只有從心裏要求得少了,才能實現超脫。”
“凡人修不成道的原因不在於努力或者恆心,而在於頓悟。頓悟若是修不成道的出路和之後的決絕。”
“······”
諦辛聽着他狗屁不通的感悟,很想給他一道天劫。
他邊說邊擺開棋盤,執白子和諦辛對弈。很快,白子招架不住,諦辛卻甩手不下了。
明晷滿頭大汗不服輸:“怎麼?看不起我?連棋都不對完,說不定我最後贏了呢?”
諦辛:“那本《時家棋譜》你肯定沒看。”
明晷不好意思說自己翻了兩遍,沒怎麼看懂。
諦辛:“人界的許多小玩意兒十分精巧,鑽研一番別有意趣,你可以試試。”
明晷:“那你一天跟個死人一樣,活着跟死了差不多。”
諦辛:“因爲我過了這個階段了。”
明晷噎住,這老傢伙已經十分年邁,幾千年下來,不知鑽研過多少東西,歷經過多少悲歡,如此不悲不喜的心境纔是真正的成仙。
明晷問他:“這幾千年下來,有什麼令你印象深刻的事嗎?”
諦辛:“沒有。”
明晷說:“我跟你說,我就有。就是我的第一世,六十多歲開始修仙,最後死了都沒有修成,我當時真的好傷心啊······”
明晷壓根不是問對方對什麼事印象深刻,他就是自己想說。諦辛靜靜聽着,時不時會追問他爲什麼或者是何時何地這種引導性的詞彙,以便讓他的跌宕敘述得以進行。諦辛承認,若是沒有明晷,他的聽覺早已喪失。
有個聒噪的夥伴,是件幸福的事。
臨夜,諦辛拜別明晷,明晷開開心心地送了個沙漏給他。這是個普通沙漏,只有計時的作用,勝在外觀精巧,像是人界高級貨攤的東西。
諦辛隨意揣在兜裏,回到半蓮峯。
狐妖坐在泉水邊,長尾把自己籠起來,哆嗦着看他踏雲而下。
狐妖尾巴豎得老高,眼睛晶亮,興奮地對他說:“你可算回來了,我等了你一天!”
諦辛莫名其妙:“你等我幹什麼?”
狐妖低下頭:“我不想回去。”
諦辛坐到他身邊,不說話。
狐妖往他身邊挪了一寸,見他沒反應,又挪了一寸。他的手臂蹭到對方的衣角後不敢再動,滿足地安靜了。
今夜無月無星,周圍全是肆無忌憚的黑,陰冷的風在耳邊呼嘯,滾滾濃雲如地獄忘川。
“那些人欺負我,而且是我娘把我推出去的。”狐妖陰惻惻地說,“我討厭他們,更討厭我娘,將來我一定把他們全殺光!”
諦辛安靜聽着,並未給予任何反應。
“我每天都要幹這些事,我每天都要喝藥,我快噁心得吐了!”他的語言情緒越來越強烈。
“你看到我原形的那次,我腿斷了,我在泉水裏自己給自己療傷,它纔不至於落下殘疾。還有第一次見你的時候,我嗓子壞掉了,非常害怕說話,可你沒看我,我當時好慶幸啊······”
諦辛抱起少年將他放在牀上,蓋上狐裘。自己坐在他身邊,淺眠。
第一縷霞光破曉之前,他飛身離開,因爲有事要做——今天玉帝講道,諸神齊聚。
天宮來往的神仙很多,天生仙胎的,後天修煉的,由地府或者哪個山頭升遷上來的。像他這種上古圖騰不多,他們大多跟着自己的傳奇事件隕落,化爲聖地。也只有他,還擔任某個實職,幾千年來不思進取,原地踏步。
他悶頭進了一扇大門,隨大流一般跟在別人身後。他盤腿坐在人羣之中,似乎開講了,他便低下頭默默走神,腦子裏在想着什麼又沒想什麼。
不知過了多久,上面那位似乎講完,只聽他高聲誦唸一句:阿門!
諦辛眉一挑,眼一跳,慢慢擡起頭,但見周圍神仙捲髮深眸,身着露肩白袍,正閉眼禱告。
走錯了……
他沒事兒人一樣起身,行雲流水地走出去。玉帝講法也接近尾聲,他不想再進去,於是提前離開。
諦辛到了半蓮峯,發現狐妖已經離開,可那張牀上卻鋪滿了各種東西:虎皮墊,羊皮枕,狐毛被,一盤喫剩的雞。
諦辛眉一皺,這小子把這兒當家了,看來自己該走了。
他剛要飛走,一雙狐狸爪子突然從樹叢竄出抱住他的腰。
“放肆!”他語聲嚴厲,卻並沒有威嚴。
狐狸立馬從他身上下來,小心縮成一團,小聲地說:“別走。”
諦辛發現他因爲突然發力,身上孔洞滲血加重,順着皮毛滴到地面。
諦辛說:“你傷得很重。”
澤元用盡所有的妖力化成人形,擡眼看他,眼中一汪似是而非的淚水,彷彿荷葉上將將滴落的露珠。
“那你還走?”狐媚聲音婉轉纏綿,彷彿千萬把帶倒刺的小勾,能讓鐵石心腸化成繞指柔。
諦辛面無表情:“是啊。”
澤元急道:“你要是走,我就把整座山的生靈全都毀掉,讓你守護的東西全都去死!”
諦辛擡頭看天,似乎快下雨了。
他漫不經心地說:“隨便。”
澤元的眼淚立馬就下來了,他憤恨坐到地上,犟着脖頸直勾勾盯着他,眼裏淬了恨極了的惡毒。他狠狠抹了一把淚水,眼睛都不眨一下地恨着他——你走吧,你跟那些人一樣,我根本就不需要你。
諦辛絲毫沒被觸動,他飛身而去,宛若最瀟灑的神仙。
他躺在一根銀杏枝上避雨,雨穿林打葉的聲音環繞在耳邊,很熱鬧,也很冷清。他突然很想念陽光,想念斑駁影子。於是取出懷裏的沙漏,放出一把細沙,沙子散開漂浮在半空,每一粒都放出太陽的光和熱,沙子籠罩的狹小空間內再無雨水,有的只是朦朧的暖和美。有好幾只螞蟻感受到這一方小天地的溫柔,紛紛爬上枝頭和諦辛湊一塊兒。
諦辛十分嫌棄:“小東西,你們把枝條都壓彎了!”
受傷了再淋雨應該會染風寒吧——諦辛的腦中莫名冒出一個念頭,沒頭沒尾,毫無徵兆。他無聊地用手輕輕戳着身邊的螞蟻,嘴裏是蒼白的唸叨:“回去,不回去,回去,不回去······”
螞蟻大軍跟這位神仙相看兩厭,認爲此神仙十分爲老不尊,手癢得厲害,把他們每隻都戳了三次以上。這下好了,終於走了!螞蟻們安心地享受老神仙留下的沙粒陽光浴,期待下一個晴天。
澤元狼狽地坐在地面,朝諦辛離開的方向僵着脖子,大雨很快來襲,可他一點都不想挪動。
雨沖刷過他身上深淺不一的傷口,污血流盡,他只剩下殘敗的身軀。
突然,周身罩滿鵝黃色的暖光,雨水再侵襲不到他的身體,手腳開始暖和起來。
他訝異擡頭,只見那個老神仙翹腳坐在近處的雲團上,手撐在身後,懶洋洋地看着他,彷彿等一朵花開,等一棵樹抽芽。
澤元印象中,老神仙能坐着就絕不站着,能躺着就絕不坐着。是不是躺着被雲朵擋了就看不到自己了。澤元這樣想着,突然就笑了。
花開了,樹抽芽了。